第十五回軍星晦明,短曲難敘長情;科宮移換,淵底深鎖毒鱗
人,分許多種。
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紅種人乃至於許多已經軼失於歷史中的人種;嬰孩、幼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不老不死的人、死人;美的、丑的、平凡的;善良的、虛偽的、惡毒的、粗暴的、愚鈍的、智慧的、深沉的……
而此刻站在黑王藍山遺體前的黑色軍服少年,此刻無論誰見到他,都會浮現出一種「尖銳」的感覺。
他站在那裏,就像是一柄細韌而薄銳的劍。
他是少年。至少從他的面目上看如此。
他是黃種人。但是在月都,膚色並不是一樣改變不了的東西,甚至連基因也不是。
他是俊美的,這一點大部分正常審美的人都會贊同。
唯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他散發出的厲烈的劍氣,逼人眉睫,乃至周圍的人雖然都是身經百戰、千戰的軍人,卻依然有一種被一柄絕世神兵頂在眉心的不適錯覺。
在黑王藍山難以辨認的屍首面前,只有他負手站在收容倉前。
「明曦少將,根據基因、植入式義骨、靈脈和鑑定術判斷,這的確就是元帥的屍骨。」
「我知道。把收容倉打開。」
「……是。」
收容倉的蓋子緩緩打開,黑色軍服少年不顧惡臭與污穢,探手進去翻找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從那堆碎肉里翻出一根軟垂的生殖器來。
他把玩了好一會兒,用某種奇異的目光欣賞了片刻,然後將它一把捏碎。
黑紅色的漿汁從他指縫間滴下。
「葬了,按照議員之禮儀,葬在月靈樞中。」
【月夜見:那麼,孩子,今天開始你就是月之國的軍事議員了。】
【黑王明曦:屬下明白了,謝謝殿下栽培。】
六位月之國的領導者紛紛鼓起掌來,慶賀這位月球最高權力圈的新貴。
八意永琳支着下巴,看着虛擬空間內正坐在她對面的黑色軍服少年彬彬有禮地站起身來,先是向坐在主位的月夜光敬了個軍禮,然後一一向在座的其餘議員行禮。
輪到八意永琳的時候,年輕的軍人看似熱情的目光中閃過森冷的寒意,尖銳的犬齒透出徹骨的殺機,明白無誤地表達出那種八意永琳在漫長生命中感受過很多次的感情——仇恨。
黑王明曦之後向月夜見表示,因為個人感情上的關係,不希望繼承原先父親的元帥軍銜,而是希望保留自己的少將軍銜來領導月都軍部,用他的話來說,「我希望用自己的成績去一步步超越父親,而不是憑藉血統的遺澤」。
而最近在咫尺的成績是什麼?自然是將殺害上一任元帥的兇手繩之以法……八意永琳微笑着向他點了點頭。
黑王明曦,黑王藍山之子,原月都軍部少將,統領月都衛戍禁衛軍,三百年前是星球防禦部隊的中校,因為戰功卓著被擢升為月之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將令級軍官,按照月研院評估,術法修為應在s級以上。
s級以上,也只不過是在暗流涌動的月都議會中拿到一張入場券而已,歷史上s級以上的議員莫名其妙地橫死暴亡案例起碼有兩位數。他的最大本錢就是……在決定誰是下一任軍事議員時,軍部幾乎全體投票,令這一名無論資歷還是力量都算不得最頂尖的年輕人一步上位。
如此驚人的數據,一部分估計是黑王藍山早有安排,另一部分也說明此子確實有過人之處。
在退出會議的一剎那,八意永琳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
純白色的素淨房間,簡潔的佈置,充滿了未來科技主義的風采,這裏就是八意永琳的居室,沒有床,只有一具巨大的水箱,裏面充滿了淡黃色的高能營養液。為了節省時間,八意永琳每日躺進去充電三十分鐘。雖然可以通過基因手術改造成不眠者,但是適度的夢境可以輔助優化計算,所以她也沒做多大改動。
無論何時,見到八意永琳的人都會覺得「啊,這就是所謂的科學怪人吧」。
塑造一名科學怪人的形象需要什麼?
不是愛因斯坦那樣亂糟糟的自然卷和碩大笨拙的黑框眼鏡,那是新派geek們自作聰明的打扮,他們似乎認為這樣不修邊幅的裝扮能讓自己更加具有科學氣息,還能給別人造成自己全身心投入於尖端研究的印象。
油光水滑的奸詐大背頭,整潔筆挺的白色制服,一絲不苟的無框水晶眼鏡,精神潔癖、智力優越、學術名詞偏執和唯科學主義,才是老派科學狂人的個性。
「如果為了自己的工作連個人私生活都不能打理好,那我只能說那些同行的智商真是低得可悲。」八意永琳把手一伸,「遞一下髮油謝謝。」
「大部分人的能力有其局限,這些同樣名為科學工作者的人行動力只有區區十點,那就只能窮酸地把這十點ap投在科研工作上。梳子,謝謝。」
「事實上,在我的觀念中,衡量一名出色的科學工作者的能力標準,是看他能夠超越時代幾百年。而那些為現代科學技術作出卓越貢獻的人們,我一般充滿敬意地稱呼他們為〈民科〉。擦鏡布,謝謝。」
「科學研究者不是重複機械工作的奴隸,這種事情一般交給半人工智能和助手或者手下研究生去做,讓真正具有價值的大腦去思考,去獲得靈感,去取得一個概念,去指出一個研究的思路和方向,這才能夠發揮出她的最大效率。鏡子,謝謝。」
「所以,這就是我現在能夠和月研院院長一起出門喝咖啡,順便看個電影的原因?」
「bingo.」
「最後會去賓館開個房嗎?」
「我的房間就在隔壁,我的床又大又軟。」
「這次你濫用職權又設計了多少種新式體位?」
「二十一種。」
「哇喔,聽起來好棒,難度系數到了職業體操運動員的水準吧。」
「是奧林匹克體操冠軍級別的水準。」
「做得好,myfriend.」
說實話,月球咖啡廳里的咖啡並不怎麼好喝。
或者說,這也不算是什麼咖啡,只是某種近似於咖啡的飲料,很提神。
窗外是藍天、草地、鴿群。但這些只是虛擬的光影。
「黑王藍山死了。」
八意永琳柔軟的銀色長髮披在肩上,她只品了一口就皺着眉頭放下了合成瓷杯。
「喔?一定不是人畜無害溫順可愛的永琳下的手啦。」
應道樞倒是仰脖一口氣吞了下去,同樣皺了皺眉頭。
「這屎一樣的東西叫什麼?」
「美好人生牌飲料,機器調出來的,理論上來說有五百種口味,但是實際上只有原味,我稱之為洗潔精味。它的銷售理論是當你嘗過之後,你就會發現直到你喝下這東西之前你的人生其實還不是太糟。」
「好棒的文案。」
「黑王之死不是我做的,也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其實所有的地方都有監視系統,我不大確定現在是不是有人在哪個遙遠的地堡里鑑賞我的胸部或者你的屁股,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能夠選擇的飲料也只有美好人生牌。」
「有意思,月都能夠造出行星級的武力,卻不能泡出一杯像樣的茶。」
「體制問題,而且關於行星級武力你不要到處亂講,這是最高機密。」八意永琳故作神秘地說,「身為七人議會的成員我知道不少內幕,比如說作為月都第八不解之謎的【為什麼這麼holyshit的飲料依然能夠壟斷飲品市場】——那是因為這家幸福人生飲料公司是月研院的不死總頭目——八意永琳的一個偽裝身份開辦的。她這麼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因為她喜歡通過折磨別人獲得快樂。」
「你真是個壞女人。」應道樞讚美道。
「彼此彼此。」
八意永琳把剩下半杯幸福人生牌狗屎倒到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向杯子裏倒出一些黑色的粉末,然後讓人工智能侍者加了些熱水。
侍者加滿水後用勺子體貼地左轉十一圈右轉十三圈。
【院長,請用。】
這句話讓座位上的二人側目了一會兒。
「獬豸?你跟出來做什麼?」
【院長,因為我很好奇,而這家咖啡店的智能防火牆又只有三級……】
「做得很好。」
八意永琳鼓鼓掌,然後站起身來一拳打爆了機器侍者全身所有的光子線路。
全身冒出青煙的侍者依然堅持不懈地站着。
【如果我沒有計算錯誤,院長,屬下是不是犯了錯誤序號3017:電燈泡?】
「快滾,一秒鐘後如果我感應到你還有1bite信息留在這裏,我就刪了你,一個字節也不剩。」
機器侍者一咕嚕倒了下去。
「真抱歉,你知道,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很淑女的人。」八意永琳一腳將地上的殘骸踢飛到了咖啡廳的另一端,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驚詫地看過來,在看清楚行暴者的臉後明智地選擇了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這是我自己新調配的飲料,名字叫做『黑暗溫暖』,我警告你不要用能力去檢測它的成分,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
「你如果早說十秒鐘那就太好了,沒想到術者的骨灰也能加進去泡茶。」應道樞嘆了口氣,用食指按了一會兒太陽穴,把什麼東西吸出來一樣,「現在我什麼都不知道……嗯,嘗起來不錯。」
二人啜飲着成分未知的黑色溫暖出神了好一會兒,中間不得不自己動手添了一次水。
「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八意永琳突然問。
「……嗯……我想一想……是三萬……五千年前?」
「是三萬三千六百四十四年前。」
「只有女人才記得這麼清楚。」
「在亞特蘭蒂斯中央省的巴比倫塔之頂。」
「真是令人懷念的地方……」
金色晨星站在巴比倫塔頂,讓萬米之上的長風聚集在自己的身周。
它伸出一隻手臂,用生着金色指甲的食指點住對面的東西,金色的瞳孔中閃爍着冷艷的霸道。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問話的是一頭怪獸。
回答的是金色晨星。
問話的那頭怪獸是半人形,頭上生着兩枝珊瑚形銳角,層層增疊的分叉骨角盤繞成一頂黑鋒骨冠。它的皮膚隱隱透出紫色鱗甲痕印,雙手指甲甚長,足趾完全異化為巨爪,雙目瞳孔則是純白色。
金色晨星金屬一般的聲線響起。
「我無意與你為敵,但是我要求你做出讓步。」
「你這是背叛。」紫鱗龍獸回應道。
「我背叛了什麼?我在調整這個世界,令它擁有次序,一個嚴整而有序的秩序。不同層次的人各居其位,十一元天作為這個世界的最高存在,統治這個世界。在這種情形下,你還不滿什麼?」
「這不是正確的結構。」龍獸純白色的瞳孔中,一個複雜的立方體載沉載浮。
「那讓你來改變,你能做到什麼程度?」
「我計算不出來。」紫鱗龍獸轉過身去,蒼白色的瞳孔中,立方體不斷扭曲變換。
「所以,加入我吧。」
「假如連我也加入了你,那你的力量就更不可阻擋了。」紫鱗龍獸輕輕摩擦着利爪,「我會等待,等待到你的世界崩塌的那一天,然後出來毀滅你,替你收場。」
「你說的不錯,那我就坐在這個世界的巔峰,等待湮滅的到來吧。」
紫鱗龍獸轉身撕開一道空間裂縫,正要離開的時候,一個聲音喊住了他。
「等一等!」
「人類,你想做什麼?」龍獸轉過頭。
「你是眾天之君?」
一直站在金色晨星背後,黑色長髮的白衣少女貪婪地盯着它的臉。
「沒錯。」
「我要你的一隻眼睛。」
「做什麼?」
「研究。」
「唔……拿去吧。」
紫鱗龍獸思考了一下,然後摘下了自己純白色的的左眼,放在黑髮少女的手中。
金色晨星挑了挑眉毛。
「為什麼你面對我的首席科學官這麼好說話?」
「因為我左眼所帶來的東西,可以加速你的崩潰。」紫鱗龍獸回答道。
說話之間,一枚新的眼球在漆黑的眼眶中重生。
「謝謝。」
黑髮白衣的少女面對龍獸露出了純淨的笑容。
月球直徑為三千四百七十六公里,月都官方資料上記載的城市最深處為一百五十六公里。每一層都市因為功能不同而高低不等,最狹小的公共區每層高度大約三百米,而最大的能源區則有數十里高。
坐在電影院裏的時候,燈光暗下,復古的放映機咔噠咔噠地開始轉動,播放的是一部愛情電影,導演是莫里斯·h·桑。
過了一會兒,應道樞發現八意永琳縮在座位里無聲地哭泣。他思考了一會兒,輕輕抱住她,讓她的淚水把自己的肩膀打濕。
直到電影散場,兩人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
很久以前,二人曾經有過一次非正式的討論。
當時他們睡在床上,應道樞點了一支煙,馥郁的冷香在室內緩緩飄散。八意永琳臉上紅潮未退,輕輕搖晃着半杯清水,然後她說:
「停手吧。」
「……如果我要求你停手呢?」應道樞反問。
「理由,給我一個理由。」
「比如說……讓我們假設,因為你愛上了我?」
「別開玩笑,我們都是成年人,早就不信這種東西了。」
「說的也是。」
過了一會兒,八意永琳說:
「還有三個小時,抓緊時間吧。」
「好。」
應道樞碾掉煙頭。
這一次的高潮前所未有的強烈,兩個人像是要把對方碾成粉碎一般在床上搏鬥。咬牙切齒地翻滾,咬殺一般地接吻。
等到一切平息下來後,八意永琳才察覺時間已經恢復了流動,她不由得略微有些惱火地喊了一聲:「檮杌!」
「在。」
月研院的副院長打開臥室門,雙眼不住往床上瞟。
「我不是要你把時間暫停嗎?」
「報告院長,您在標準時間兩小時之前的命令是『為了保護機密商談內容不被偵測』而令我將小範圍內時間停止。」銀色短髮的白袍少女冷靜地回答道,「而在兩位大人討論完畢後開始上床的階段,在下判斷不屬於『機密商談內容』,於是便收回了能力。」
「…………」八意永琳扶了一會兒額頭。
「她就是……」
應道樞眯起了雙眼,挪下床,走到七夜九夜的面前,仔細觀察着她的面容。
「沒錯,她就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八意永琳微笑着坐在床上,把自己散亂的銀白色長髮重新攏成一把,「我信任她如同信任自己的大腦。」
「真是熟悉的氣息……」應道樞在七夜九夜全身上下嗅了嗅,後者全身繃得發抖,卻又不敢動。
應道樞最後拍拍她的頭說:「繼續努力吧,孩子。」
離開之前,八意永琳把所有剩下的手制香煙都交給了應道樞。
「以後這種『雲外崑崙』我再也不會做了,這是最後的存貨。」
「多謝。」
應道樞大袖一卷,拂開一道空間裂紋。
「等一下。」
「你想做什麼?」應道樞轉過頭。
八意永琳失神了一瞬間。
「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應道樞溫順地低下頭,讓銀髮的女人能夠抱住他的肩膀,其實不是很必要,因為八意永琳只比他矮一丁點。
「再見。」
「再見。」
間隙緩緩合上。
八意永琳坐在自己的書桌後看了大約十分鐘左右的書,接着門就被踢開了。
一隊如臨大敵的月都衛戍禁衛軍衝進來,十餘柄長劍指住了她還帶有淺紅吻痕的脖子。
八意永琳毫無反抗,慢慢舉起了雙手。
「八意永琳前輩,你以通敵叛國、進行禁術研究、進行禁忌實驗、陰謀殺害最高議員等十餘項罪名被捕。這是月之王、最高議長月夜光殿下親自批下的逮捕令,你將面臨一千萬年以上的刑期……就在『黑牢』里。」
黑色軍服的少年湊到她耳邊,用邪惡的狂喜繼續說:
「但是我以黑王家的名義保證,你絕對活不到那麼久,相信我。」
在數十名精銳術者的監視下,八意永琳緩緩戴上了靈子手銬與腳銬。
「而下一任月研院院長,將是大義滅親、檢舉揭發這月國史上頭號犯人的第一功臣,我的未婚妻——七夜九夜。」
站在黑王明曦背後的七夜九夜轉開頭,不去看八意永琳的眼神。
黑王明曦露出一個陰沉的笑容。
「下一任的月球研究院院長與月球軍部的新任元帥……很門當戶對,不是嗎?」
隨着腳銬與地面的摩擦聲,黑牢的門關上了。
八意永琳閉上雙眼,面對無盡的黑暗與永恆的寂靜。
永別了,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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