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從來都不是一個殘暴的人,至少他自己認為不是。筆下樂 www.bixiale.com他有現代人對生命起碼的尊重,所以他限制錦衣衛那些慘無人道的酷刑。
其實《皇明寶訓》裏有明言:元以寬仁失天下,失在太寬。昔秦失於暴,漢興濟之以寬,以寬濟勐,是為得之。今元朝失之於寬,故朕濟之以勐,寬勐相濟,惟務適宜爾。
這裏的寬,不是指對百姓寬,而是對官員寬。
但朱厚照限制錦衣衛,說起來也可以講是違背祖訓。這怎麼就沒人說道呢?
除了酷刑,像前些年和他作對的吳寬、程敏政這些人,他也沒有說直接殺掉的。近些年劉大夏也是關在牢裏、劉健還當着官……
什麼意思?
後世人都說大明文官毀了天下。這話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來說的。其實站在文官的角度看一下,大明皇帝也沒幾個正常的。
人們只喜歡那種一點私心都沒有,全心全意只為了國家的忠臣,這樣的人當然需要讚頌,但是作為皇帝如果以這種心態去要求臣子,不僅達不到目的,而且會異常痛苦。
因為一個人最大的私心,就是讓其他人無私。
基本上,朱厚照還是一定程度上認同大臣的,而且明朝在弘治正德年間,還沒有出現後期東林黨的那些破事。
但是這一切都不妨礙他今天他下旨殺人。
弘治十七年他也下旨殺人。
因為他要『做事情』,事情一旦開始做,就不能停。要麼就不做。
這是朱厚照的理性。
從感性上來說,推動開海到這個程度,他作為皇帝不斷的展示決心,但還是不斷的有反抗,甚至於他已經當着重臣之面明言:再有阻撓者,朕必殺之。
結果還真有人跳出來。這屬於和他槓上了。
他就是脾氣再好,也不可能沒有一點情緒。
既然如此,那就殺掉好了。
宮裏的太監拉他去午門的時候,一眾官員都心中發寒,這是新君第一次當庭誅殺大臣。
朱厚照從奉天門回到乾清宮之後,其實也帶着一些火氣,他掐着腰來回走動,少了點坐下來的定力。
「陛下,戶部侍郎顧左求見。」
朱厚照本想說不見,但顧左不是外人,還是宣進來看他怎麼說。
顧侍郎進來之後,也沒有往日面見皇帝的輕鬆,邁着小碎步低頭走路,到了近處便跪在地上。
「微臣叩見陛下。」
「見朕何事?」皇帝的語氣明顯生硬。
「微臣斗膽,懇求陛下能暫息怒火,降下恩旨,赦免楊歸儒之死罪。」
朱厚照眉頭一跳,「皇帝說過的話,是可以不算數的嗎?」
「陛下金口即開,自然不可改易!」顧左後背開始流汗,說這個話他也是擔着天大的干係,但文人總歸是要有些骨氣,該說的話他一定要說,「只是楊歸儒在戶部任事頗為勤勉和用心,臣不願看着朝廷的棟樑之才即刻身死,也不願看到陛下將來後悔!」
朱厚照沉默了半響。
當皇帝,總歸會遇到這樣的狀況,這個世界是複雜的,並不都是善惡分明,難道所有的壞人都是反對你的,所有的好人都是支持你的?
錯。
更多的時候這話只能反過來說,即所有反對我的都是壞人,所有支持我的都是好人。
「顧愛卿,朕願意相信你說的話是真的。」
顧左內心感動,皇帝在盛怒之下還能聽進去他的話,這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陛下聖明之君,臣愧對陛下!」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想了一想,緩緩出聲問:「可你覺得……開海重要,還是留下一個有能力的大臣重要?」
顧左神情一怔。
帝王無情,但怪不了帝王。
「下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朱厚照捂了捂腦袋。
顧左說的話應當不是假的,楊歸儒這個人在戶部大概率是幹得比較好的,不然顧左也不會冒着殺頭的危險過來求情。
所以他相信。
但皇帝有時候為了國家連自己的親人都殺,更何況一個潛力型官員?
朱厚照不喜歡殺人,但是他從不在關鍵的時候做一些婦人之仁的事情。
話到這裏,顧左也明白了。而且一向意氣風發的皇帝在他的面前竟然流露出悲傷的神色,這是以往非常少見的。
「請陛下,寬慰,保重龍體要緊。」
皇帝撥了撥手。
顧左則有些驚魂不定的離開了。
李東陽、謝遷、韓文和楊廷和等一眾大臣也沒有走遠。他們原本以為顧左今天要是進去,都不一定能好好出來,沒想到倒也安然無言。
韓文上前,倒沒說什麼話。就只見顧左搖了搖頭。
「看來陛下真的是動了盛怒。」
盛怒嗎?
顧左原本也這麼以為,但他現在倒有些不太確定了,「陛下,是想得清楚的。大司徒,楊歸儒的身後事,交予下官來辦吧。」
韓文擔心,「這樣,會不會惹得陛下不快?」
「不會。下官是替陛下辦的。」
這話說的很有內涵。李、謝、韓、楊四人都差點沒聽懂。
當然到最後也是一聲嘆息,帝王之路也不是好走的。
十一月,午門外,南方小雨,北方晴天,陽光照耀的大刀刺眼,一刀噼下之後,畫面定格。
皇帝動刀殺人,幾乎將這件事情定了性。
沒有誰能夠真正反對皇帝,浙江的士子想集體這麼做,所以他們集體失去了功名。
今日的京師也一樣肅殺,
顧左親自督人收殮了楊歸儒的遺體,這些動作他可以做。
但朝廷不可能給楊歸儒任何的死後之名。不管他生前是非功過。如果要說錯,就是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去試探皇權的硬度。
各路官員將自己的看法放在肚子裏,如果要表達,也僅僅是追憶一下楊歸儒,其餘的還是照着皇帝的意志在旋轉。
如此大事,轉送聖旨的人不敢耽擱片刻,震驚天下的消息像是一陣風一樣快速刮向南方。
先前還有些聲響的南直隸地區沉默了下來,浙江更是一片死寂,
對於很多人來說,死其實沒可怕到那個程度,但革掉功名則是誅心,他們從出生開始就被家裏的長輩教導,要讀書考科舉,將來做官以後光宗耀祖。
現在這條路被斷絕了,就像一個人失去了生命的追求,哪怕還喘氣,但痛苦萬分。
聖旨中還提到,不需要把黃思過、李旻這些人帶去京城,理由很簡單,朕不想見。
浙江的官府接到旨意以後,一時間也有些傻眼,他們這些人別說自己做了,就是見都沒見過要拿掉這麼多人的功名。
谷大用倒是還湊近了說:「中丞,司禮監傳來的消息說,陛下還在想,浙江這麼多士子失去了士紳的身份,這樣浙江的錢糧明年要比往年有不少增長才是。」
這是一種提醒。
因為王瓊和劉瑾似乎有些關係。
皇帝這個心思沒有寫在聖旨上,但心裏頭有了這樣一個印象。所以如果明年浙江的錢糧不增長,對於王瓊來說就是一個危險因素。
這是很正常的邏輯,納稅的人增加了。別看就幾百人,這幫人家裏的地都多的很。
王瓊頭疼,士紳的身份實際上還會有土地投獻這回事。
現在這麼多人失去了身份保護,意味着浙江在接下來就會有大量關於土地爭端的桉件,這是關乎百姓切身實際的事,相當不好處理。
因為投獻給這幫人不再能夠優免了,那自然是要收回來。但是這收,可不容易。
當然,這些不關毛語文的事。
黃思過、李旻、李志這些人都從大牢裏放了出來,
毛語文自個兒去放的。
這三位書生還是注重文人的體面,他們不哭不鬧,在牢房裏也是沉心讀書。
「朝廷赦免了你們的死罪。」
幽暗的走廊里,毛語文的聲音還有些迴響。
這三人都有些發愣,像是不敢相信這回事。
黃思過最先反應,「那麼先前,被殺害的那四人呢?!」
毛語文滿不在乎,「算是他們命不好。」
「賊子安敢如此囂張?就不怕將來遭報應嗎?」黃思過起身怒斥。
「最終你會感謝我的。因為那麼多人活着,還不如死了的幾個人。」
說話間,毛語文將身後跟着的三名錦衣衛招了過來,他們三人一人手裏有一個木盤,木盤上是一套衣服,只不過不是什麼好衣服,粗布麻衣,普通的緊。
「脫下囚服,換上這套衣服,你們就可以離開了。」
換上這套衣服?
三人全都不解。
李旻拱了拱手,「副使,這是何意?」
「朝廷的規矩,農戶一家經商,則全家皆不許穿絲綢羅緞。」毛語文都調查過他們的,「三位家裏,應當是有商人的吧?」
明朝商人地位最末,這是朱元章的規定。
看他們還是不解的神色,毛語文就不再賣關子,「陛下聖旨,浙江所有聚眾鬧事的官員,一律革去功名,同族之中的子弟也不許再科考。以後,絲綢羅緞你們是穿不得了。」
黃思過、李旻和李志聞言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他們這些人可以說寄情山水,畢竟考上了、看過了山頭的風景,但宗族裏還有那麼多後輩呢?而且還有他們自己的兒孫,如果不能科考。
「陛下當真下了這樣的旨意?」李旻萬分不信,「我也在陛下身邊伺候過,陛下通情達理、心懷仁德,怎會下此旨意?」
「通情達理、心懷仁德?陛下不斷表露了朝廷要開海的堅決意志,派總督、查要桉,訓斥了勛貴、查辦了宗藩,種種跡象都表明陛下就是要辦成這件事,你們難道看不到嗎?」
「不,你們看得到,但是你們不答應,不答應還妄想要反對,朝廷花了這麼大力氣,最後就要看在你們這幾百個讀書人的面子上不做這件事了嗎?!」
砰!
李旻跌坐在了地上,他本來就擔心錢塘李家,這下更加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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