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的遠天接連着群山的雪頂,纏綿伏延而下,鋪陳成寥廓的高原。
原野上,土丘石林聳立。
一座座碉堡似的石砌碉房便倚石山而立。
碉房四面頂上,垂下或黑或白或紅的經幔,上面用金漆勾勒出一個個似蛇蟲蜿蜒的文字。
一堵石牆橫在眾多碉房最前面,將石牆內外隔斷成兩個世界。
石牆中間,洞開山門。
那從山上蜿蜒而下的石階,就成了山門吐出來的舌頭。
哐當!
身後的兩個看守僧合力把兩扇巨門關鎖,巨門碰撞發出的聲響,『驚醒』了『卓傑』。
『卓傑』看向山門內各式經院禪房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澈起來。
走在前面,瘦得皮包骨頭的廣法轉頭來看『卓傑』,見其還愣在原地,喝聲道:「天海,還在那裏發什麼愣?
快跟上來!」
「啊,是!」
法號為天海,由蘇午偽裝的卓傑應了一聲,在廣法目光的注視下,低頭跟了上去。
「怎覺得你好似換了個人一般?」廣法皺眉看着低頭走來的蘇午。
蘇午聞言,故意作出一副慌張表情:「啊?我方才就站在這裏,怎會突然就像換了個人?」
廣法盯着神色慌張的蘇午,看了數秒。
點點頭,轉身朝前走去:「是我看錯了。方才還以為你有了什麼體悟,一剎那便清靜了許多。
這下來看,還是個毛頭小子。」
蘇午跟在卓傑身後,並沒有應聲。
他乍入模擬人生,自身還未代入『卓傑』的角色,所以露出了本來氣質,也難怪廣法會這麼說。
不過,話說回來,
廣法能瞬間就發覺自身與先前不同,好似『換了個人一般』,可見其感知敏銳,能洞見幽微。
自己上次進入『卓傑的過去人生』模擬時,對一切都懵懵懂懂。
不像如今,經歷了幾件詭異事件,容納了詭在身,心態與上一次相比自然有很大不同。
「我先帶你去戒律院錄下法號,
隨後會有人領你去批命受戒,屆時,你就按着指引僧的吩咐做事就是。」站在一座經院的門口,廣法指着經院上方石壁篆刻的三個文字,對蘇午說道。
那三個文字,亦如蛇蟲爬行,應該是密藏域本土文字中的『戒律院』三個字。
「都聽師傅安排。」蘇午點頭應聲。
兩人一前一後邁步走進戒律院中。
途中能看到許多戴着雞冠帽、多穿着暗黃僧袍的僧人,他們見到廣法大步走來,都紛紛停在路邊行禮。
口稱『戒律師叔』。
蘇午猜測,這個稱呼前面的『戒律』二字,應該指的是廣法在無想尊能寺中的職務。
其應當主要是掌握法寺中的戒律,行賞善罰否之事。
——從那些黃袍僧面對廣法時又敬又懼的表情,可以得出這個大概結論。
僧院裏來回行走的僧人不多,
十個裏面有七八個都穿得是黃色僧袍,
偶見一兩個外披紅色大褂,內穿黃色僧袍,頭頂雞冠帽上墜着珠串,頸間懸掛一串雞油色星月菩提的僧人經過廣法、蘇午身邊,亦會駐步雙手合十行禮。
其中年長者,多與廣法平輩相稱。
較年輕的,則依舊稱廣法為師叔。
他們面對廣法時,神色仍舊恭敬,但已經不像那些黃袍僧人那般緊張。
「紅袍僧比黃袍僧地位高,但仍舊沒有廣法地位高。廣法從這些僧人身邊經過,他們都得駐足行禮。
然而廣法高仰着頭,卻連禮都不回一個的。」
蘇午記下這個細節。
廣法帶着蘇午一路向前,
走得氣勢洶洶,
漸漸抵近了禪院最深處。
兩側經院簇擁着最中間的一座佛堂。
佛堂設有三道門,
僅左側殿門敞開着,中間與右側殿門則都關鎖上,陣陣馥郁甜膩的香氣從佛堂里飄出。
那是供香的味道。
不同於一般的供香,密藏域的藏香一向聞名遐邇,冥想靜坐的時候點上一支,嗅着那股香氣,仿佛能讓人的心靈受到洗滌。
——其實都是自身的心理作用。
聞多了這種香氣,反而對人身體有害。
這時,
走在前面的廣法停下了腳步。
佛堂偏門裏走出個全紅袍的大肚僧人,他長着一張圓臉,頭頂未戴雞冠帽,顯出頭頂一層細密的寸發。
這僧人走下佛堂台階,
蘇午身前的廣法師傅就雙手合十,躬身行禮:「東院長老師兄。」
總算有能讓廣法駐步行禮的僧人出現了。
這僧人的職務是東院長老,
東院,莫非就是戒律院?
掌握一整個戒律院的長老?
那這位東院長老,莫非就是將廣法『請』出無想尊能寺的兩大長老之一?
腦海里念頭起伏,蘇午手上動作卻一邊都不慢。
他跟着躬身合十行禮。
因為還未正式拜入法寺,未被錄入法名,蘇午還不算是無想尊能寺的正式弟子,更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位邁步走來的『東院長老』。
索性他就只行禮,不開口稱呼。
「廣法,
尊者還未圓寂轉世,仍在彌留之中。
你現下趕回來,倒也正是時候。」大肚圓臉的東院長老走到廣法身前,面無表情地說出幾句話
廣法,莫要挑惹爭端。」
「怎會如此?」廣法抬頭看向東院長老,眼神驚怒
『帕佐拉呼圖克圖貴族』是什麼?
『昌雲宗本』又是什麼意思?
二者有什麼不同?
看來密藏域除了諸僧院法寺勢力以外,至少還有大貴族、宗本兩大勢力。
這次脫離模擬以後,自己需要多方面補習一下密藏域地區的歷史、文化等知識,以免再出現當下這種一頭霧水的情況。
聽到東院長老這一番言辭,廣法反而平靜了下來。
他冷着臉,轉頭對蘇午說道:「天海,你自去前面的佛堂請僧侶為你錄下法名,批命受戒。」
儘管蘇午還想多了解一下『無想尊能寺』的權力繼承爭端,看看有沒有自己的可趁之機。
但是師傅已然下令,他做弟子的也只能遵從,就點頭應了一聲,低着頭走向了前方不斷飄出甜膩香氣的佛堂。
身後響起廣法的話語聲:「東院長老師兄,我欲求見尊者,還請東院長老師兄代為引見。」
「可。」
二人就此結伴而去。
蘇午邁步走進了佛堂之中。
佛堂內,青香裊裊,香氣浮動。
幾個黃袍僧人拿着掃帚、抹布等物什,正在清潔香案,打掃地面。
一尊神像正對着大殿門口。
它周身籠罩在黑暗裏,直到蘇午邁進佛堂內,才看清這尊神像的真容:神像鳥首人身,背後一雙金翅張開,四條手臂或是托着血淋淋的牛頭;
或是抓着似人頭骨做成的骨碗;
或是將一副骷髏骨架提舉;
或是舉着一朵血紅放光的蓮花。
神像有三隻鷹爪般的足掌,踩踏着一張皮革,這皮革看起來像是一張虎皮,其上斑紋交錯,色彩斑斕。
但虎皮的頸項上,連着的卻並非虎頭。
而是一顆女人頭!
女人頭長髮披散,被擺放成正對着殿門的姿態,她雙眼還不時眨動一下,偶爾張口啃食供在她面前的瓜果。
見蘇午目光向她看來,她還朝蘇午拋來一個媚眼!
——這是什麼東西?
蘇午心下訝然。
在這間佛堂里,他沒有感覺到有絲毫詭韻縈繞,從那接連着一張斑斕虎皮的女人頭上,亦未發覺有異常情況。
可當下所見畫面,卻分明詭異至極。
且不說擺放於鳥首三足神像腳下、看起來還活着的女人頭,只說那神像四隻手上拿着的東西:
牛頭不斷滴落鮮血,落入香案旁邊的大瓮中,已經積攢了大半瓮的牛血——可僅僅是一顆牛頭,怎麼會流出如此海量的鮮血?
人頭骨碗、骷髏骨架這些,在蘇午淺淺地了解過密藏域佛門以後,就知道這種東西在密藏域是常規操作,不足為奇。
讓蘇午覺得驚悚又詭異的第二項物什,
是鳥首三足神像托舉的血色蓮花。
這朵蓮花如呼吸般不斷外放血紅光芒,
細看去,
那蓮花中間的東西——還在如活物般不斷蠕動着,內里好似有一道幽深門戶!
——鳥首神像本身就是泥胎塑像而已,
真正詭異的是它腳下踐踏的、手裏持有的四件東西!
密藏域這地方本來就有點邪門,再加上現在遍地厲詭的情況,就更不能因為自己身處於安全存檔點而掉以輕心。
蘇午目光看過佛堂內的幾位黃袍僧人,
正想找近前的一位僧人問問錄法名、批命受戒的事情,擦拭香案的一個黃袍僧人走了過來,向蘇午躬身行禮道:「戒律師叔的入門弟子,請隨我來錄下法名。」
「好。」蘇午亦躬身還禮。
跟在了模樣清秀的黃袍僧人身後。
在黃袍僧的引領下,蘇午繞過鳥首神像,走入神像背後的小門中。
四下里的光線倏忽幽暗下去,
小門後的房間裏,有個紅袍僧人盤腿坐在禪床上,他臉上皺紋縱橫,皮膚鬆弛如雞皮,已經極其老邁。
看到黃袍僧領蘇午進來,
老僧眼皮都不抬一下,慢吞吞地開口問道:「法名是何啊?」
黃袍僧看向蘇午,
蘇午頓時會意,上前一步,有模有樣地躬身行禮道:「廣法師傅賜我法名作『天海』。」
「哦,
天海。」
老僧點點頭,在身前桌案的書冊上,寫下朱紅的『天海』二字。
而後,又費力地拖拽禪床後的一個木箱子。
蘇午想要上去幫忙,卻被黃袍僧攔住,用眼神制止了他。
只見老僧打開箱子,顯出了內里的幾件物什。
一鎏銀鑲寶石的人頭骨碗,
一轉經筒,
一鋪着厚厚一層香灰的圓形鐵盒。
老僧把轉經筒立了起來,轉經筒上包裹的圖文,並非慣常的『六字大明咒』,而是花冠、牛頭、人形、骷髏等六幅圖案。
「天海,
誦六字大明咒,推轉經筒。」
老僧如是吩咐道。
「唵嘛呢叭咪吽……」蘇午也了解了一些密藏佛門的常識,自然知道六字大明咒是什麼。
聞言立刻不停誦念,
同時手掌接觸了轉經筒,將之推動,
呼!
轉經筒一瞬轉動開來,
蘇午手掌碰觸到轉經筒,頓時覺得隨着轉經筒轉動,自己的意識也跟着潛入筒中,看到了萬花筒一般光怪陸離的圖景!
那種種圖景,難以用言語形容。
只持續了剎那,就全都消失無蹤。
轉經筒停止轉動。
一副圖案正對着蘇午——卻是六幅圖中的花冠圖案。
「哦。」老僧也看了一眼圖案,點點頭,把鋪着厚厚一層香灰的圓形鐵盒推到蘇午跟前,「在這上面按下左手掌印。」
到了這時,
蘇午已經確定,老僧這正是在為自己進行『批命』。
他現下頂着『卓傑』的身份,在模擬里,意識雖是自己的意識,但命格仍舊是卓傑的命格。
批命最後的結果,自然也歸屬於卓傑所有。
卓傑最後走到了哪一步?
他的手骨製成的罡洞,為何能撕裂影子,化為『屍陀鬼之手』?
這些問題,或許能在其批命之語中找到答案。
蘇午並不急於為自身『批命』。
他還可以放棄這個存檔,從卓傑起始逃亡的地點,重新過一遍模擬人生,屆時可以親身體驗模擬,頂替卓傑的身份,為真正的自己『批命』。
總有路可以走的。
經歷一遍批命流程,更可以把這個流程賣給模擬器,賺取元玉。
按着老僧的吩咐,蘇午把手掌按在那一層香灰上,留下了掌印。
隨後,
老僧把整個鐵盒內的香灰,都倒進了人頭骨碗內。
其合上骨碗,又拿出一張黑色氈布,鋪在桌上,之後就開始不斷搖晃骨碗,嘴裏吐出含混不清的音節。
即使蘇午凝神豎耳去聽,
也聽不清楚其究竟念的是什麼。
若是能把這套批命之法帶進現實里,就再好不過。
骨碗底部有一些微不可察的小孔,隨着老僧不斷搖晃骨碗,香灰從中灑落,灑在漆黑氈布上,漸漸形成一些凌亂、又似乎蘊含了某種信息的線條。
「靈藏命格啊。」老僧放下骨碗,看着香灰上的圖案,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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