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坊第六層。
客人們圍在四周,上下樓梯口全被堵死。
半人高的酒缸擺在空地,濃郁至極的酒香縈繞樑柱。
老闆娘半倚半坐,定在酒缸旁,將酒提伸入酒缸中,輕輕攪拌。
剎那間,甲子春的沉年香氣得到了進一步釋放。
啪啪啪啪啪~~~~
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掌聲。
中年文士朗聲說道:「不愧是玉樓坊的甲子春,醇厚溫潤,芬芳如春,僅僅是嗅到就足以醉人。」
略作停頓,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詢問道:「老闆娘可真夠偏心的,如此美酒,只為一人開封,豈不讓天下人想入非非?」
老闆娘沖說話的中年文士翻起白眼,並不搭茬。
中年文士不以為意,反而站在原地,繼續看着熱鬧。
這時,敖霸小聲詢問道:「那位有點眼熟」
蕭憐山面色極其難看,壓低聲音道:「大儒張成林,雖只是撰寫史書的閒職,可誰不知道他的筆鋒銳利,還要勝過上三品武夫的刀。」
敖霸縮了縮腦袋,臉上的囂張與肆意煙消雲散。
這位專注歷史的大儒可是有過史筆斷人生死,給人蓋棺定論的悍勇事跡。
被他蓋棺的那位,當時可是一代神將,能以三品武夫之身肩抗山嶽。
緊接着,敖霸的眸光劃向旁邊,看到了李至,「還有更那啥的在!」
蕭憐山順着敖霸的眼神望去,嘴角不自然抖動。
兩人對視彼此,看到了對方眼底的無奈——有李至先生在此,多餘的陰謀算計都上不了台面,敢動歪心思就是找死。
蕭憐山捏緊拳頭,像是說給敖霸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無妨,文人作詩詞哪有那般容易,蕭無鋒本就沒有基礎,興許只是妙手偶得,偏偏他還故作清高,要讓老闆娘倒酒,要匯聚這滿堂尊客。」
「靈感縹緲不可尋,一旦錯過了時機,很難再找回來,我就不信他還能接續的上。」
「下半闕詩詞怕是不會有什麼好貨,到詩成之時,必不可能達到足以傳世,足以引動文曲星的地步。」
眺望窗外,凝視着忽閃忽明的文曲星,敖霸冷笑道:「若他蕭無鋒就此錯失一首足以傳世的詩詞,不僅讓這些趕來的客人大失所望,更會對自身道心有所影響,我若是他,必定追悔終生!」
「小輩呱噪!」張成林瞪眼,「見不得他人好嗎?」
蕭憐山、敖霸面面相覷,不敢在多言半句,他們是真沒想到自己小聲嘀咕,卻被這麼直白地點出來。
剎那之間,周圍人看向他倆的目光充斥着厭棄。
身旁幾位好友悄然挪開了步子,仿佛再向眾人解釋,自己和這兩人並不太熟。
下一秒,蕭憐山和敖霸被挪移出去,兩人並未察覺異樣,根本沒有站穩,屁股直接摔在玉樓坊的大門外。
踏踏~~踏踏~~踏踏~~
老闆娘蓮步款款,用酒提帶出一杯酒水,走到蕭無鋒身旁。
酒提懸在蕭無鋒鼻前三寸,她嫣然一笑,說道:
「小哥,這酒可能帶來幾分詩興?」
「品過才知。」蕭無鋒淺笑一聲,手腕微微上翻,掌心平托着夜光杯。
「甲子春採用靈材無數,酒里蘊藏無窮奧妙,小哥可別貪杯醉倒才是。」老闆娘輕微頷首,緩緩傾斜酒提。
琥珀色的酒液划過弧線,精準落向夜光杯,濺起的酒花與杯沿的微光相得益彰,好像天上的皎潔月華杯鑽入杯中。
咕嚕~~~~
蕭無鋒沒有半點墨跡,仰頭喝盡杯中酒。
緊接着,他雙眸燦然,劍指對準酒缸,「再來。」
酒水被劍氣裹挾,划過半空,再次落入夜光杯。
老闆娘挑動眉梢,唯一暴露在外的那隻卡姿蘭大眼睛充盈着笑意,「小哥太貪杯了,我這甲子春入口雖綿,但後勁十足,你可得悠着點。」
一杯、兩杯、三杯
水晶般純淨的眼瞳仿佛蒙起了一層水霧,蕭無鋒劍眉向上微挑,用即將進入夢鄉的聲音說道: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哈哈哈哈哈,這兩句深得酒中真意,妾身愛聽,」老闆娘的眼睛神采奕奕,眸光掃向四面八方,「諸位以為如何?」
換做往日,老闆娘起的氣氛,那肯定是眾人追捧。
此時,他們卻保持安靜,目光全都鎖定在蕭無鋒身上。
蕭無鋒颯然一笑,劍指朝天,朗聲道: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首《將進酒》後半段一氣呵成,從他嘴裏冒出來,聽得周圍眾人頭皮發麻。
下一剎那,蕭無鋒身體周圍騰起數以百計的劍氣,酒缸里的酒水被劍氣裹挾,帶出一道道琥珀色的酒液,飛向四面八方。
眼底閃過一抹肉疼,卻在下一剎那斂去,老闆娘十指撥弦,琵琶聲猶如玉珠落盤。
霎那間,美妙的琵琶音化作半虛半實的酒杯,接住了劍氣裹挾的酒液,然後飄到在場的每一位賓客面前。、
不僅是第六層,而是整個玉樓坊,還有玉樓坊門前的街道。
除了敖霸、蕭憐山兩人,只要在場之人,只要能夠聽到蕭無鋒的吟誦聲,便有一杯美酒懸浮身前。
「小哥的詩,妙不可言。」老闆娘輕按蕭無鋒肩膀,然後悄然挪開一步,抱着琵琶向周圍人微微欠身,「妾身斗膽借詩向諸位貴客獻酒。」
這等時機若是錯過,那她就不是玉樓坊的老闆娘了,只怕從今日之後,玉樓坊的甲子春足以名揚天下。
因為,這首詩詞必定傳世,若這等詩詞都不傳世,都無法引動文曲星,那就是文曲星不識抬舉,滾到一邊涼快去!
轟隆隆隆隆隆~~~
白玉京高空,文曲星閃耀,卻仿佛還差最後一口氣。
張正林接過半虛半實的酒杯,拍了拍身邊書童的腦袋,目光灼灼地凝視蕭無鋒,「此詩以何作名?」
蕭無鋒豎起食指,指尖對準張正林手上的酒杯,淺笑道:「將進酒。」
愣神兩息,張正林高呼道:「大善!來,諸位乾杯!!!」
「與爾同銷萬古愁」李至嘴角微微掀起,伸手拿住音波所化的酒杯。
少年人最重要的是什麼?不是天賦,不是悟性,不是根基背景,而是那股心氣!
一顆年輕的心,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重要。
一顆勇往直前的心,更是劍修不可或缺的內在。
金烏令,果然沒有給錯人!
樓梯口,身穿華服的駝背老者嗅着酒香,似已沉醉。
「實在難以想像,小伙年紀不大,卻能三言兩語說盡我輩酒客的醉後美夢。」
陳小樂呆呆站在李至身旁,自從知道蕭無鋒的劍術牛逼後,她就覺得沒啥好怕的,自己已經見過了天花板,啥也嚇不到,反正好好練劍就是了。
可是這蕭無鋒不講道理啊!
他的詩詞一道還能有讓大儒驚嘆的造詣,妖孽,實在太妖孽了!?
陳小樂默默塞了一塊零食進嘴,邊嚼邊想:不知道令狐師姐和他到底誰更妖孽,真想看看他倆見面後誰的道心先頂不住。
街道旁,玉樓坊門前,僅穿一件裹身衣的男人呆呆站立,他本想用最後的碎銀買一場醉,然後結束自己的生命。
此刻,美酒在前,詩詞入耳,他眼眶不由自主滲出淚水,小心翼翼地翼端起半實半虛的酒杯。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邊飲邊反覆念叨其中一句詩詞,良久後,他仰頭望向六樓,灼灼的目光似能穿透層層阻隔,看到那位作詩的少年。
直到聽見詩名《將進酒》,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持握空空如也的音波酒杯,朝着六樓躬身一拜。
「沈某絕不會蹉跎一生,不就是錢嗎?被人坑了騙了又如何,再賺就是!」
敖霸站在旁邊,啐道:「什麼玩意,神經病吧?!」
男人斜瞥了一眼,搖頭道:「兩位本可喝到這杯酒,可惜,可惜了,以後你們會後悔的。」
「喝酒還能喝出眼淚,還尼瑪鞠躬行禮?」敖霸眼角抽搐,很想動手打人。
然而,他再抬眸去看,卻無男人的身影。
「草,還有高手!」心底默然輕呼,敖霸額頭滲出一滴冷汗,難怪老爹在他入京前反覆強調京城水深,不要太過跋扈,要注意分寸,不然哪天死了也沒地說理。
旁邊不遠,蕭憐山雙拳死死攥着,指甲深陷肉縫。
曾聆聽書院四先生的教誨,對方說起詩詞之道,曾經提到過一點。
詩詞的真意不在用詞華麗,不在平仄起伏,而在那足以擊中心靈的真情實感。
若是有一天,你們能作出一首足以喚起聽聞者情緒的詩詞,那便是詩道有成。
唇角的弧度那般苦澀,蕭憐山心底愈發不平衡。
蕭無鋒在詩詞一道的成就,就是他苦苦追尋而不可得的。
「蕭無鋒不是劍修嗎?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我堂堂書院弟子,怎會在詩詞一道輸給只知道砍戳劈刺的劍修?」
體內氣息不暢,震裂心肺深處的血管,蕭憐山猛然咳出大口鮮血。
這時,敖霸攙扶着他,勸說道:「沒事的,雖然詩詞還不錯,咳你看文氣並未垂落,還算不得傳世詩篇。」
蕭憐山抬起腦袋,眼神亮起少許微光,「沒錯,文氣並未垂落地面。」
脖頸繼續調整角度,他正要望着高空,卻見整片天穹綻放明光,皓月為之失色,漫天晚星悄然躲藏起來。
「不可能,不可能,這都不是文氣垂落,而是」
話還沒有說完,他連續咳出三大口鮮血,體內文氣愈髮根基不穩,在四肢百骸中亂竄。
轟隆隆隆隆~~~~
文曲星跨過廣闊星河,豎直垂落,直到代替了天穹上的星月,成為最受矚目的存在。
「哇,你們快看,那是文氣垂落嗎?」人群中有人叫嚷。
白玉京中,無數書生放下書卷,呆呆愣愣看向天空,發出幾乎一樣的感慨:「書中記載不虛啊!」
張正林衝出六樓窗口,御空騰飛起來,完全忘記了白玉京中的禁飛令。
「文氣垂落,不,這根本不是文氣垂落,而是五百年都未必能見一次的異象。」
喉頭輕微滾動,他一寸寸轉過腦袋,視線透過窗口,鎖定着手舉夜光杯的少年。
「文曲星,下凡塵!」
巨大的星辰橫亘夜空,明亮的文氣光芒比充盈十方,幾乎把白玉京的夜晚描繪成白晝。
皇宮旁,整座白玉京最高的監天樓,最頂部被十二層八卦法陣嚴密封鎖。
紫衣女子端坐不動,身前放着一張棋盤,棋盤對面卻是無數根插入虛空的鎖鏈,似在囚困某人。
鎖鏈鏈接之處,傳來蒼老,乾枯,仿如地獄惡鬼的聲音:「哈哈哈哈哈逆徒,文曲星的異動可在你謀算之中?」
「天機不可盡算,我不像老師你那麼貪心,」紫衣女子搖了搖頭,略作停頓,加重語氣說道:「我只謀人事,文曲星下凡塵,於大乾國運有益,可助我與陛下得長生。」
「哼,你不懂,老夫始終留了一手,你這輩子都學不到。」
「沒關係,人事盡,天機定,若是因為老師的幾句讖言就落下庸手,我又怎麼能成功取代您呢?」
「啊啊啊啊啊~~~孽障,逆徒,你違背天機宗旨,你欺師滅祖,你不得好死。」
另外一邊,張正林飛也似的衝到蕭無鋒身旁,雙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是文曲星在世,別練劍了,改修文道吧。」
不等蕭無鋒回答,李至渾身劍意勃發,「放你娘的狗臭屁,張正林你滿嘴噴什麼糞?」
伴隨着話語,還有一道劍意橫空而過,直指張正林的面門。
只見張正林口齒翕張,似乎吐出了一個字眼,然後他憑空消失,出現在兩丈之外。
「瞧見了沒,劍修練久了,脾氣就收斂不住,總是衝動出劍。」張正林攤開雙手。
李至挑眉,抬起右手,光芒閃過,他掌心握持一把門板重劍。
上三品的劍修與大儒要干架,這可把周圍眾人嚇得不輕。
老闆娘冷不丁插嘴道:「兩位要打,出城打,別在這妨礙玉樓坊的生意。」
「我是讀書人,怎麼可能與粗鄙暴躁的劍修打起來呢?」張正林聳動肩膀,「大家有目共睹啊,我可都是躲着的。」
李至冷哼道:「剛才只是劍意,還嫌不夠?」
劍心境的劍術,搭配二品的修為,的確不是一般的能打張正林從心而為,轉頭望向蕭無鋒,「小友可以多做考慮,不必太早固定自己的道途。」
「他的心性與劍修最為契合。」李至手腕抖動,眼看就要再次揮劍。
蕭無鋒扶額道:「好了,兩位前輩可別忘了我們都是來吃飯的。」
聽聞此言,旁邊眾人心底直呼好傢夥,年輕小伙敢這麼跟上三品的猛人說話,真是不知死活。
下一瞬,李至收起門板重劍,「確實,咱們上樓吃飯。」
說罷,他推着張正林上樓,不再給留下半點說話的機會。
此刻,眾人皆驚,不由感慨文曲星下凡就是不一樣。
喝酒,喝酒,喝酒~~~
將進酒,配美酒,還有老闆娘助興彈琵琶,整個玉樓坊賓主盡歡。
可以預見,今日之後,整個玉樓坊將會成為白玉京最炙手可熱的酒樓,無有出其右者。
滿堂皆歡鬧,唯有孫寧安靜如死。
他定立原地,愣愣望着蕭無鋒,呢喃複述了一遍又一遍的「文曲星」三個字。
噼里啪啦~~
他仿佛聽見自己的心底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低頭看向面前的美酒,孫寧遠不知自己該不該喝。
突然,蕭無鋒輕笑道:「酒是老闆娘的酒,我可沒有出錢,該喝就喝唄,腦子裏哪來那麼多彎彎繞繞?」
「慚愧!!!」孫寧遠慌忙躬身,行了一禮,「孫某聽信讒言,被當槍頭使,因此破了蕭兄雅興,怎敢飲下此酒。」
「杯酒釋懷,豈不快哉?」蕭無鋒反問,旋即又給自己添了一杯甲子春,「來,飲下一杯後,恩怨全了。」
老闆娘翻起白眼,「你就是貪杯,找各種理由喝酒。」
蕭無鋒笑而不語,沒有否認,又抬頭悶了一杯。
甲子春的用材用料不是一般好,更是經過特殊手法製作而成,其提升修為的作用比全魚宴不差分毫,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要更好。
孫寧遠受寵若驚,舉杯飲酒,然後說道:「詩可見心,蕭兄能創作如此詩篇,必是性情中人,今日多有得罪,改日孫某必當登門道歉。」
「你也是被人誤導,我不怪你,」蕭無鋒撂下一句話,不再理會孫寧遠,轉身端着酒杯走向即墨珏,「酒為糧食精,墨珏姐,你也嘗嘗。」
即墨珏滿臉笑容,即便吃得滿嘴像是大花貓,依舊芳華動人。
孫寧遠從來沒有一刻,會覺得自己需要仰望一個同輩的心胸氣度。
「輸了,但心服口服」
他抬眸望向蕭無鋒,目光灼灼,腦海里回想着離開書院前老師意味深長的話語:
「看夠了足夠多的書,還要走足夠遠的路,見足夠多的人,學問就在這中間,你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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