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
攻克雍丘,夷滅舊日至交好友張邈三族的兗州牧曹操,再一次將兗州全境把控在自己的手裏,且比起呂布、陳宮、張邈叛亂之前,他對兗州的掌控力度更為深切了一些。
這一次,舉兗州之地,無人再敢興兵起事,這時候的兗州才是他的根基之地了。
現下的兗州牧曹操,正舉步登上雍丘的城樓,不算高挺的身形,卻是直如山嶽一般,給城樓階梯兩側的士卒極強的壓迫感,讓士卒不得不低下頭來,莫敢仰視。
士卒這般敬畏的原故,離不開當下的時局?
天下分崩,宇內大亂,朝綱不振,皇帝的威德太過卑淺,也太過遙遠,如今他們眼前的兗州牧曹操,便是他們頭頂上至高無上的太陽,也是唯一的一朵雲彩,一言決生,一言決死,容不得士卒不去敬畏。
登上城樓,舉目遠眺,落入曹操眼中的,是積雪覆蓋、蒼白無邊的大地,同這冬日的清空萬里、碧空如洗相映照着,不自然的令他生出一股蒼涼遒勁的情懷,夾雜着的是止不住的豪情。
世所謂之中原,兗豫之地也。
而如今,中原在握!
在上無朝廷制衡,下方郡縣懾服的當下,曹操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或許眼下這樣的時局,也挺不錯的。
「明公。」
伴隨着一聲熟悉的尊稱,外加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薰香,曹操雖是不曾返身,他也知曉來人是誰,那是他的子房-——棄袁紹,奔兗州,投效於他帳下的潁川名士荀彧。
「文若。」曹操還是不曾返身,他伸出手指向前方蒼茫潔白的大地,以及上指示意晴空無雲的天穹:「天地若乎一色,真可謂廝哉美景,不可勝收也。」
「景色迥異,確是非比常時。」荀彧走上前來,欣賞了一會景色後,他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二人駐足賞了一會景色,荀彧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明公,公達有書信遞來。」
「哦,是從何處發來的?」曹操轉頭看向荀彧,關切的問詢上了一句。
關於荀攸荀公達,這位出身潁川荀氏的名士,曹操很是想招攬到身邊,為自己出謀劃策,所以前面從荀彧處得知荀攸請求擔任蜀郡太守,因道路不通,停駐在荊州,他便讓荀彧發去書信到荊州,為他招攬荀攸前來。
只是可惜的是,信使自荊州而回,稟告他說荀攸已經離開了荊州,不知何往了。
時時記掛着荀攸的曹操,眼下重新聽聞了荀攸的動靜,他不免神色上心了一些。
「是自蜀地發來的,公達言蜀地稍定,他便自荊州溯江而上,已是到達了成都。」
隨着荀彧的回答,曹操神色上的激動慢慢平息,逐漸變為了失望,他搖了搖頭道:「不意公達終是入蜀,只是他一介外人,雖是有朝廷的印綬,想來益州牧劉季玉也不會將蜀郡太守一職交於他,恐是美玉落於泥潭爾。」
「公達可曾有言他入蜀之後,得了何官何職,若是他居於蜀地不得重用、無所事事,卿可為我再發書信,書上就言:『現今天下大亂,宇內不安,正是智謀之士費心勞神的時候,而先生卻在蜀漢靜觀時局變化,不是太平庸了嗎』。」
荀彧點了點頭道:「如明公所言,蜀郡太守一職,確是已有其人,為蜀地名士陳實且公達身處成都,而益州牧劉璋方興兵漢中,二人未曾碰面。」
曹操的眼睛頓然一亮,他耐心聽着荀彧的話。
蜀地偏遠,訊息往來不通,荀彧講着他收到的荀攸那邊發自幾個月前的書信:「不過公達得益州長史王商所薦,為益州牧劉季玉見重,如今得拜軍師中郎將觀其書信所言,公達恐是已效命劉季玉,無心返回中州。」
「軍師中郎將。」曹操喃喃着這個職位,既是軍師,又是中郎將,那位益州牧劉季玉為了留住荀攸在蜀地,還真是下得好血本。
念頭轉瞬萬息後,曹操輕嘆了一聲:「未想同公達竟如此無緣。」
隨即曹操是一聲輕哼:「人多言劉季玉為人庸懦,無黨信士大夫之能,今見公達初入蜀地,便得拜軍師中郎將,看來世人所言,恐是謬論。」
「明公說的是,世人言談,紛雜錯亂,有些事情,有些人物,只有親眼親耳見證一番,才能了解一二,妄聽人言,是庸俗人也。」面對曹操的議論,荀彧很是認可。
起初他為避董卓之亂,將宗族遷至冀州避難,並投效到袁紹帳下,以袁紹四世三公,且有盛名播於天下,必能克定時亂,匡正得失,只可惜,聞名不如見面,他一番度量,袁紹其人,終不能成大事也,於是棄袁紹而歸曹操。
不能招得荀攸,曹操也不糾結,他向荀彧問道:「呂布、陳公台奔逃徐州,徐州那邊動靜如何?」
說到呂布二字,曹操的語氣是駭人的,他對呂布會同張邈、張超趁着他征討徐州陶謙時,於兗州作亂一事,甚是憤恨在心。
而說到陳公台三個字,言及陳宮這個兗州之亂的謀主時,曹操的語氣卻是沒有憤怒,也沒有埋怨,反而有說不出的意味,這裏他不知道對陳宮是恨多一點,還是喜愛多一點。
想當初初平三年時,他還是東郡太守,當時兗州刺史劉岱和青州黃巾作戰時戰死,兗州無主,是陳宮為他在州中遊說,讓他得到了濟北相鮑信等人的支持,得以出任兗州牧。
本來是一心一意追隨他的陳宮,曾經為他立下大功,卻是反叛於他,險些置他於萬劫不復之地。
『誒。』念及往事,曹操心頭一聲長嘆。
「徐州牧劉玄德接納呂布,以呂布屯駐於下邳之西,為守戶之用。」荀彧道。
「卿以為如何?」曹操聞言後眉目一挑,露出個輕佻的表情。
荀彧不待斟酌,就直述道:「呂布壯士,善戰無前,若是誠心歸順劉玄德,將是劉玄德這頭猛虎添翼,翻然不可制衡只是呂布為人心性不佳,狼子野心,誠難久養,如今徐州是盤踞着兩隻老虎,早晚必然相爭內鬥,可靜觀其變,趁隙下之,徐州必為明公所有。」
「卿言是也,一山不容二虎,徐州豈能容得下劉玄德和呂布,更不必提淮南還有袁術這個路中悍鬼在側窺伺,到時候三方糾斗,我等只坐山觀虎鬥,便可坐收漁翁之利。」曹操面色愜意,仿佛徐州只在喉嚨口,稍等一些時日便可吞服而下。
等曹操開懷一陣後,荀彧鄭重面色,他向曹操稟告道:「關西方面有消息傳來,天子車駕已至弘農,如今暫時駐蹕在曹陽縣,等春暖花開、道路冰雪消融,便會東遷雒陽。」
「不是說李榷、郭汜二賊正在引兵追阻天子東遷嗎?」曹操有所惑然,他前面收到消息,是天子劉協為李榷、郭汜在弘農東澗打的大敗,只得在曹陽的荒野中立營寨堅守,形勢危殆,未知來日,這種情況下,天子劉協如何還有膽量駐蹕停留在曹陽呢。
荀彧解釋道:「似是關中出現變故,李榷、郭汜二人後路生憂,唯恐長安有失,只得引兵西還」
這裏荀彧有些不太確定的說道:「據斥候回報,說是益州牧劉季玉興兵勤王,襲取了陳倉,震動李榷、郭汜二賊不過具體實情如何,還需遣人細細偵知。」
曹操再度聽到劉璋的名號,且聽到陳倉二字,他微然一笑道:「好一個劉季玉,他這是效仿淮陰侯的招數嗎?」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淮陰侯韓信這一計策的成功,換來了大漢四百年的天下,知曉的人可太多了,處處為人所傳頌,哪怕是閭巷小兒,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出來。
「這般說起來,劉季玉豈不是拿下了漢中、武都?這動作未免有些快了些。」曹操反應了過來,他腦中循着陳倉往蜀地走上一遭,頓然發現漢中、武都必然落入了劉璋之手,不然蜀兵也走不到陳倉道上。
荀彧點頭:「若是陳倉道當真為劉季玉所得,漢中、武都之地想必是為劉季玉所略定這位益州牧做起事來,的確是風風火火,連着蕩平了兩個大郡。」
「好一個劉季玉。」曹操謂然一嘆,先是以軍師中郎將招攬了他心心念念的謀士荀攸,現下又偷渡陳倉,逼迫李榷、郭汜引兵西還,真可謂悄然做的好大事。
曹操頓時於心底萌生了一個直覺,他有感覺,那位遠在西陲之地益州牧劉璋,異日會成為他的敵手,他的大敵。
鄴城。
當下袁紹有些左右為難。
這邊監軍沮授知曉天子正駐蹕弘農曹陽後,他立即出言勸告道:「將軍世代擔任朝廷公卿,歷代以忠義輔助國家。如今天子流離,宗廟毀壞,然觀察各處州郡,皆是表面託名義兵,實則圖謀互相攻滅,未有憂慮國家關愛士庶的人如今冀州大體平定,兵強士眾,應當去弘農迎接大駕,將天子安在鄴縣,挾天子而令諸侯,畜養兵馬來討伐不向皇庭朝拜的人,試問天下有誰能夠抵禦呢?」
『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聞言之際,袁紹頓覺身心怡悅,如沮授所言,將天子安置於鄴城,頂着天子的旗號橫掃天下,敵對者便是漢室逆賊也,這條迎大駕於鄴城的計策的確不錯。
然而那邊郭圖反駁道:「將軍,漢室陵遲,為日久矣。現在想振興王室,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況且如今英雄同時興起,各自佔領州郡,聚集士眾,動輒有上萬人,所謂『秦失其鹿,先得者為王。』若將軍迎接天子在身邊,不管何事就要上奏,服從天子的話則權柄太小,不服從天子則是抗命,此非妙計也。」
郭圖的話不免讓袁紹有些擔憂了起來,如郭圖所言,將天子迎至鄴城,行事就不是那般輕便了,時不時要向天子上表,見天子的面色而動,當是不如眼下快意。
這不,袁紹開始猶豫了起來,落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未能給出一個決策。
沮授見袁紹為郭圖的話而猶疑,他有些痛心疾首的說道:「將軍,現在迎接天子,合乎道義,又合宜時機,如果不趁早決定,必有他人先去迎接。權變不可失去時機,成功在於行動迅速,唯將軍圖之!」
沮授說得急切,可是上首的袁紹只是猶疑,對於那位非是他本意擁立的天子,他在思索一番後擺了擺手道:「監軍,逢迎天子之事,且待我深思一番。」
『誒。』沮授見袁紹主意已定,他心中喟然長嘆,卻是不好出言再勸說,他知曉袁紹的心性,這個時候再去勸說,只會令袁紹不悅,愈發反感逢迎天子的計策。
「斥候除卻回報天子駐蹕曹陽一事,還言及益州牧劉季玉趁李榷、郭汜遠在弘農,襲取了陳倉,關於此事,諸君可有什麼看法。」袁紹掃視一圈,靜待有人出言。
又是沮授,他出席道:「將軍,劉季玉自出任益州牧後,連年動眾,東征西討,興平元年克定巴郡、南中,興平二年蕩平漢中、武都,今時又襲取了陳倉,此其志不小也且陳倉者,昔日高皇帝得之以還定三秦,如今劉季玉得了陳倉,必然有窺伺秦川之意,若其下關中、取隴右,則強秦之勢成矣,不可不深憂之。」
『嘶。』袁紹聞言後面色有些沉重。
「監軍此言,未免太誇張了些。」郭圖先是駁斥了一句,而後為袁紹分析道:「今時不同往日,高皇帝時,關中乃秦之故地,戶口眾多,士庶富裕,故而高皇帝得之關中,可以抵定天下而今之關中,素來為羌胡襲擾,現又遭李榷、郭汜之亂,民生凋敝,十不存一,劉季玉縱得關中,得之又有何益。」
「況且劉季玉以庸懦的蜀兵抗衡李榷、郭汜帳下的涼州銳卒,勝負尚在兩說,監軍卻是不必如此憂心,且先靜觀其變。」
「嗯。」袁紹臉上憂色遁去,郭圖所言甚是合理,且合他的心意。(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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