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懷玉見到鄭崇嗣的時候,他很狼狽。
這位五姓子,披頭散髮,一邊臉腫的很高,甚至眼角也青了,還流着鼻血,那華麗的錦袍上,也有不少骯髒的大腳印子。
他躺在地上,雙眼無神,
堂堂五姓子,何曾有過這等狼狽之時,
若不是武都頭攔着,只怕他早被打的滿地找牙了。
現在,武都頭讓手下保安圍住了天字號閣子門,鄭崇嗣和他的七個五姓子夥伴,都被堵在裏面。
那七人也都挺狼狽,或多或少挨了些拳腳,衣衫破了,冠帽壞了,頭髮散了,早不復剛才那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哥模樣,只是一個個或躺或坐在地上,無目無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三樓的氣氛很詭異。
也十分的安靜。
出了這檔子事,本樓居然繼續營業,其它閣子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
只不過大家在歌舞飲酒做樂的時候,都有點三心二意,一直在暗暗盯着天字號閣子。
出了這檔子事,
可不是一般的事。
那八個人,都來自五姓七家,基本上還都是著姓房的嫡子,這八人除了沒有太原王家和隴西李家的人,滎陽鄭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五大家的都有。
正經的五姓子啊,
跟那些要賠門財的五姓七家可不一樣,那些要賠門財的,其實基本上都是五姓七家裏的旁支庶出,有的是破落了靠着五姓的名頭高價賣女兒,有的呢倒不是真窮,只是想跟當朝新貴們聯姻,但又自負門第高,所以故意要高價賠門財,以此在這聯姻關係里佔據主動地位,甚至是以此來抬高身價。
但真正的五姓七家嫡系,也就是民間所說的五姓十望四十四家的大宗嫡系,他們是絕干不出直接要高價陪門財賣女兒這種事的,雖然他們也賣女兒,但不會直接要錢,人家會更隱晦的交換利益。
今天天字號閣子發生的事情大家也都大致知曉了,
表面理由是鄭公子嫌樊樓賣十八萬一瓶的長安葡萄酒難喝,實則是因為朝廷新修氏族志定稿,
曾經甲姓甲門的門閥滎陽鄭氏中顯赫的北祖洞林房,這次居然只列九等,屈居最末。
而隋朝時販木頭出身的武士都死了,他家還能列一等。
而在隋朝賣豆腐出身的武士恪,他兒子武懷玉這個半路道士下山的傢伙,也是甲姓甲門。
并州武氏居然兩房位列甲門,可滎陽鄭氏北祖六房,南祖四房,中祖五房,這些曾顯赫無比的鄭氏各房,都只能屈居九等,連個八等都沒有。
氏族志的最新稿,已經流傳出來了,
長安真正有身份的人其實都或多或少知道了不少內容,
可以說這氏族志修的還是很驚人的,
居然完全一改魏晉以來以郡姓為主的慣例,
武士這樣的商人出身的人都成甲姓甲門了,馬周這樣落魄書生出身的人也成了第二等,
還有秦瓊程咬金樊興李績這些新貴,以前也只是庶族地主豪強,現在卻一個個都高高在上了。
舊士族被壓的很厲害,尤其是山東舊士族,
關隴六姓為首的關中士族還稍好些,畢竟他們是關隴集團的核心,締造了西魏北周隋唐四個王朝,官爵相襲,身居要職,佔據朝堂高位,在氏族志中也都有不錯的排名。
氏族志,
這次算是正式、徹底、毫不留情的,把新貴族和舊士族間的矛盾給暴露,並還擴大了。
一股風暴在醞釀,
許多人都在觀望,
也有人迫不急待的下場開撕,比如那位很勇敢的鄭公子。
「鄭崇嗣?」
武懷玉冷聲叫他,「起來吧,這樣躺着給誰看呢?」
真以為挨打了躺下就能選車?
也不看看你挨的是誰家的打,更別提是誰先挑的事。
鄭崇嗣繼續躺着,他抬了抬眼皮,看着那個身着鶻銜瑞草紫色大科轉綾紋圓領袍衫的男人,
他目光在那條九玉環十三金的蹀躞帶上,上面還繫着枚金魚袋。
鶻銜瑞草,九玉環十三金,金魚袋,這些東西深深的刺激着鄭崇嗣,那代表着頂級權勢,貴到發紫,甚至位極人臣了。
他想到這位才二十八歲,跟自己同一年的,可他現在卻已經是代司空、太子太傅、開府儀同三司、世封江州別駕、實封一千五百戶,上柱國、晉國公,還曾三拜宰相,
而自己呢,剛被他的看門狗侮辱,甚至毆打,躺在這地上,渾身酸痛,甚至感覺鼻樑骨都折斷了,
可他是堂堂五姓子啊,
而那個傢伙,他爹曾經是個賣豆腐的,他九歲去學了道,
人生不該如此,
正常此時他們應當是身份互換,名門五姓嫡系出身的他,才應當穿着紫色圓領官袍,繫着金蹀躞帶佩着金魚符,然後居高臨下的看着那平頭小民家出身的武懷玉,鼻青臉腫的躺在那等待貴人的處置。
不該這樣的,
一定是哪裏出錯了,
這世界有問題,
他沒錯,錯的是這個世界。
「武懷玉,你家的奴僕公然行兇,毆打士子,你武懷玉小人得志,好猖狂!」
「我要上書告你!」
武懷玉不屑的冷哼兩聲,然後蹲了下來。
「你什麼身份,告我?」
「你區區國子監學生而已,你有什麼資格上書,有什麼資格告朝廷重臣?你知不知道,朝廷禁止越級上訴?告訴要先向縣控告,再由縣而州,由州至大理寺,越級上告,是要處笞刑的,
沒挨過板子吧,想嘗嘗滋味?」
鄭崇嗣咬牙,「你嚇不到我,我可以擊長安登鬧鼓,」
「理由呢,你有什麼冤無處伸?萬年縣不受理你的案子?沒有正當理由,你敲登聞鼓一樣要挨板子。」
「那我就到萬年縣上告,」
武懷玉無所謂的笑笑,「鄭公子啊,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今天這事,你覺得你有理?
實不相瞞,用不着你去上告了,樊樓早已經向萬年縣衙報了案,今天這事肯定得有個結論的。」
「今天的事情也不複雜,你來樊樓飲宴,卻砸場子,雖沒傷人,卻損毀財物,甚至還詆毀樊樓名譽,造成的損失可不小,現在還要誣告,
這可是罪上加罪啊,
好人,等萬年縣來人吧,」
「武懷玉,你別以為你能只手摭天!」
武懷玉笑了,「鄭崇嗣,你莫以為你是五姓子,就能黑白顛倒,若是一般酒樓,尋常商家,你以勢欺人也就罷了,今天你居然敢訛到我頭上,
不給你點厲害,你還真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說完,武懷玉便懶得再理會他。
他親自趕過來,是想來看看這八位五姓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如此大膽。當然,也想着若是這些人知道錯了,那麼順水推舟,大事化小的私了也就算了。
武懷玉不懼五姓七家,但也不願意跟他們輕易開戰糾纏,他早年就不懼五姓七家,向他們亮過牙展示過肌肉,甚至當年鄭善果貶江州刺史,也是跟武懷玉暗裏角力給敗下陣的結果。
武懷玉不喜歡到處結仇樹敵,但是真要是開戰卻也絕不畏懼,甚至絕不留情。
看到鄭崇嗣的態度,武懷玉已經不想跟他多廢口舌了,
開戰吧,
既然對方有意挑起戰爭,那就如他意,開戰,戰個痛快。
這仗是他們挑起的,但結束可就由不得他們。
不管這事是不是五姓七家的當家人在幕後謀劃指揮的,對武懷玉來說都不重要,爪子伸出來,那就剁了便是。
跟樊樓的掌管們交待了幾句,
武懷玉拍了拍武都頭的胳膊,「看好這些傢伙,等萬年縣來人後交給他們,其餘誰來要人也不要理會。」
「這次乾的不錯,記上一功,你在樊樓的頂身股分紅,給你上調半級。」
「謝阿郎。」
武都頭對這位族弟十分感激,興奮不已,他雖僅是個護衛都頭,可在樊樓也是有頂身股分紅的,他也算是管理層,頂身股分紅是按崗按資歷貢獻定級,只有在崗時有分紅權,沒有所有權,可分紅仍給薪水高許多,
尤其是走上管理崗後,
哪怕調個半級,四年一個賬期下來的分紅增加,都是一大筆錢,能再置塊地,或是再買些奴隸,又或是在長安換大點的院子,或是從長安最南的幾坊,往北邊點移一移了。
「都是并州武氏,一個家族的兄弟,無需這麼客氣。」
武懷玉走後,
萬年縣負責司法的那位縣尉親自帶隊前來帶人,他手下的法曹、不良帥等,帶了好幾十人過來。
鄭崇嗣他們本來看到萬年縣來人了,還高興起來,結果那位縣尉可不理會他們,直接統統押回縣裏審問。
五姓子的面子,本來天大,小小的從八品縣尉豈能不給面子?
長安城有兩縣,每縣各有六個縣尉,而這十二個縣尉,都僅有從八品而已,這樣的品級純芝麻小官,扔塊石頭都能砸倒好幾個。
但今天,
五姓子的名頭沒用,一點用也沒有,誰讓他們跑到樊樓來砸場子,那位五品的緋袍縣尊在他們來時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公事公辦,把那八人全帶回來。
「請吧,諸位公子,可別讓我們為難啊,要不然真要枷鏈,更難看的還是你們。」
萬年縣不良帥是個老油條了,別看笑呵呵的,但在長安卻有着笑面閻羅的稱號,那些市井無賴坊間惡少什麼的,一看到這位那都要老老實實,
魏不良帥看着這些公子哥,心裏對他們真是佩服萬分,
哪來的勇氣啊,居然敢在樊樓砸場子,這可是晉國夫人的產業啊,不提晉國夫人那是武相公的嫡系,人家晉國夫人還是營國公樊興的嫡長女,
就說老長安人,誰不知道樊大娘子,曾經人送外號母大蟲,擅使斬馬大劍,曾經在國子監外,攔着一群欺負她弟弟的勛戚家紈絝子弟,揮刀連斬下七匹駿馬的馬頭,嚇的那些紈絝公子尿了褲子。
人家母大蟲後來千里追情郎,跑到隴右隨武懷玉征戰,以一介女流,跟平陽昭公主一樣是真正在戰場上殺敵斬首過的,
現在人家相夫教子,可魏不良帥這樣的狠人,聽到武夫人的名頭那都牙疼呢。
敢來武夫人的場子鬧事,這不活膩了嗎?
這天,樊樓上千客人親眼看到八位五姓子被萬年縣帶走,這件事情也如風一般迅速的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晚上李世民就知道了詳細經過。
次日,皇帝的姐夫,雍州別駕楊師道親自面聖稟報此事,請皇帝當面定奪。
茲事體大,
在氏族志已經定稿,即將刊印發行的節骨眼上,
鬧出這麼一樁子事,
很不簡單,
尤其是現在事情在迅速的發酵,輿論很大。
事情已經不僅僅停留在五姓八公子大鬧樊樓,長安葡萄酒一瓶一萬八這層面上了,而是開始熱議氏族志,熱議郡姓士族這次門第排名普降,
熱議賣木材的武士都能列入頭等,
郡姓士族紛紛表達不滿,不願認可這份氏族志,甚至有人開始在彈劾武懷玉,坊間更是出現了許多抹黑的傳言。
「你們打算怎麼處理此事?」李世民問。
楊師道認為應當大事化小,私下調解。
李世民看着這個喜歡做詩的姐夫,失望的搖頭,這種事情怎麼能停留在表面,
那些人借着八公子砸樊樓的事,這實際是想要逼迫皇帝禁毀氏族志,或者是重修氏族志,他們想要的自然還是以前那種氏族志,
可那樣的氏族志皇帝修他做什麼?
這戰爭已經打響,
不是五姓八公子與武懷玉的戰爭,而是舊士族向皇帝開戰了。
皇帝看着面前氏族志的草稿,
這是按武懷玉建議修改過的版本,把沒有達到實職五品的原天下郡姓各家,也基本上都納入進來了。
雖說大多是在下三等內,可在皇帝看來都已經夠仁厚了。
要是按他本意,只尚本朝之官,實職五品就是道紅線,那些所謂山東士族五姓七家四十四家,大多數都上不了氏族志。
可現在抬舉了他們,他們還不領情。
真是得寸進尺,
皇帝也不打算再做退讓,否則登鼻子上臉沒完沒了。
「鄭崇嗣等八人移交給雍州衙門審理處置,他們的行為已經觸及法律,事實清晰明了,絕不能辜息養奸。」
皇帝指示,鄭崇嗣為首的這八人,本來都是國子監學生,也都是今春科舉考生,現在剝奪他們科舉考試資格,每人笞四十,然後流放流求島長泰州,並處以賠償打砸樊樓的損失,同時每人處以罰銅一百斤的處罰。
「那些在暗裏散佈謠言,煽風點火的魑魅魍魎,都掃出來,一併流放長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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