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九章意外
思定洲打發走了信使,又派了人去給奢大王送信,自己又對着火盆發起怔來。眼下的戰局乍看之下好像一切順利:羅寨主棄了赤水,奢大王順利收復故地、安長老雖丟了織金老寨,但重兵去打鴨池好像勝算也不小、北岸的探子還沒發現明軍渡河,也就是說那個最厲害的漢將孫杰顯是還留在響水河的南岸,應該是在逐一清剿織金周圍各個山頭上的殘兵吧,要麼,就是去打柔遠所了,然後從三岔河東岸向北行軍去支援鴨池……嗯,這個可能性比較大。不過,這樣要耗費太久的時間,柔遠所好歹也是個堅固據點,這一路連攻城帶行軍,怎麼也要十天半個月的,那時鴨池該早就丟了吧?火灼堡那邊依然風平浪靜,安位依然置身事外……
不過,越琢磨老頭人心裏越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思定洲一輩子幾乎沒打過什麼仗,軍事經驗比奢崇明差得不是一星半點、百多年了,金沙寨的勢力範圍就是周圍幾個山頭,不像水西安家要管幾十上百個部落,論機謀權變當然也遠不如安長老。然而,思定洲活得足夠久了,有着豐富的閱歷和經驗,直覺告訴他,事情恐怕不會這麼簡單。從一開始,局勢就與事先規劃好的龐大計劃步步相悖,奢安兩位大王每一步行動都是臨時的見機拆招……這可絕不是什麼好兆頭——既然跟這邊的計劃完全不符,那……會不會那邊也制定了一份計劃、而事情的每一步發展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呢?
想到這一層,老頭人腦子裏「轟」的一聲,一切豁然開朗:搗毀了織金老寨的孫杰在搞什麼鬼思定洲完全不知道,但羅乾象貌似無緣無故的棄城而走則說明了一切!
嘆了口氣,老頭人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心裏做出了決定:看來,這回奢大王、安長老二位怕是凶多吉少了。平心而論,安家對金沙寨絕說不上有什麼恩義,反倒還很有些讎隙、對藺州奢家的逢迎也不過是為了生存。為了金沙的族人,自己要小心選邊,可不能叫所有族人跟着他們一起遭受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不過,九苗同源,若是力所能及,能幫一點就幫上一點吧。
對鴨池展開攻擊後不久,安邦彥也發現了問題。
一開始戰事的進展異常順利,順利到完全出乎想像:見到水西當先突襲的馬隊,鴨池河西岸的守軍一鬨而散,爭先恐後地跑回城裏,竟然連浮橋都沒顧得上燒掉!由頭人精銳組成的馬隊過了橋,城裏也沒發動逆襲,反而閉了城門,一干守軍就戳在牆上眼睜睜地看着不到四百無甲騎兵在眼皮子底下晃蕩,除了射下來幾輪箭,就再也沒什麼動作了。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主力開上去時,安邦彥還是懸着一顆心:大家體力透支過大,如果漢狗劉超這時候明白過來發動個迎頭一擊,水西軍的損失也不會太小,搞不好浮橋還是可能會被毀掉!然而,那廝不知被什麼事拖住了,直到大軍向南北兩側幾乎完成全面展開,才見到西門升起他的副將指揮旗。
接下來的事情更叫安長老驚喜得簡直難以置信。六衝河與鴨池河交匯處那片肥沃的三角洲地帶,已經成熟的稻穀一望無際,城南和城北大片的黃米、高粱也同樣沒被守軍焚燒!這簡直是奇蹟啊。因為原計劃給孫杰設伏,大軍攜帶的糧草有限,安邦彥想的是等縋上孫部,再由織金老寨輸送源源不斷的後勤物資;沒想到孫杰兵行奇招直接端了老寨,大軍的糧秣便成了最嚴重的問題——這也是安長老下決心攻擊鴨池的重要原因之一:城裏的物資是維持大軍行動必不可少的保障。
喜出望外的安邦彥斷然下令:暫緩對鴨池的攻擊,各門只留下足夠數量的警戒部隊,其他所有人員全部去收割莊稼,同時叫安效良率烏撒主力奔襲陸廣——阻援尚在其次,從眼前的情形看,不知什麼原因,劉超顯然對自己大軍的突然出現毫無戒備,得去那裏看看能否也撈到這樣的大便宜!
果然,第二天安效良的飛騎信使便帶回來同樣激動人心的消息:陸廣與鴨池如出一轍,見到水西大隊人馬,守軍全部龜縮回城,把城郊所有的莊稼全扔給了大軍!陸廣城不大,強攻的話萬把人足夠了,但安效良現在要堵四門,還要分出人手去搶收莊稼,兵力就顯得捉襟見肘,因此信使請安長老儘快酌情派些人上來幫忙。
孫杰是名將,為了確保勝利,安邦彥帶出來足足近四萬之數的大軍,兵力已很是不少,可此時卻感到帶的人還是不夠——鴨池這裏的莊稼地面積比陸廣大了將近一倍,也需要儘快搶收啊!不過琢磨再三,還是抽了五千人北上,如此一來,發動全面攻擊的時間便又要拖延幾天了。
勇武過人但腦子略嫌不怎麼夠使的安效良卻沒安邦彥這份耐心。剛剛收完靠近陸廣河灘的一片地釋放出兩千多人手,正要把他們打發去城東,安效良難得地動了一回腦子:東門那邊只有一千多警戒部隊,牆上的漢狗們肯定看得清清楚楚啊!那他們為啥不發動一場逆襲呢?哪怕只把大家趕開一小會兒,也足夠放一把火把田都燒了呢!嗯,顯然是他們兵力不夠!這道理,簡直像先有爹後生兒一般太明白不過了。既然他們兵力不夠,那咱還不去打一下實在就太說不過去了!安效良的腦海里,已經浮現出既收完了莊稼又攻下了陸廣後安長老拍着肩膀誇獎自己又聰明又勇敢的動人場景。
於是親自帶着一千多烏撒嫡系,連同這兩千多人一起跑到城東,莊稼也不割了,直接對東牆發動了襲擊。
然後……就被守軍揍了個灰頭土臉。
自從王爾善兵敗,這兩年劉超一直沿河(三岔河、鴨池河、陸廣河……不管叫啥名,反正都是一回事)佈防,與水西軍雙方在普定衛、柔遠所,乃至鴨池等地往來拉鋸交戰已非一日,可以說彼此已經非常熟悉了。但這次剛剛交手,安效良便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對手並不是往日裏熟悉的河池兵!
在安效良的記憶里,與張芳的遵義兵、解忠仁的銅鼓兵不同,這幫廣西河池兵還是很敢打的。當然,所謂的敢打,也只是相對而言——每次交戰,他們不會像其他那些不中用的傢伙們那樣一鬨而散,不過仗着有弓有甲,遠遠地一通亂箭,倒也很是熱鬧,有時還會放上幾炮。苗族勇士們都沒有鐵甲,手裏又是射程有限的竹弓,遠程交戰往往會吃些虧。然若是單純論戰力和戰鬥意志,這幫傢伙與自己的烏撒勇士們相比,肯定還是遠遠不及。
只部署了千把人的城東都不敢開門逆襲,安效良估計,城裏最多也就三千兵:各牆都留上三四百人戒備,剩下的兵力連二比一的優勢都無法保證,所以才不敢開門打一下嘛!這種軍情機密,一眨眼就被聰明的安頭領猜破了!那麼,每面牆均攤也就是不到一千守軍!正常情況下,攻守雙方兵力對比到達三比一時,這攻城仗便可以打上一打,眼下是五比一的絕對優勢,所以安效良信心滿滿地發動了攻擊——還不忘了囑咐下手下盯其他各門的幾個頭領:等下打起來,守軍會抽調各牆兵力東援,大家隨時注意,若是自己當面的漢狗們出現兵力不足的現象,定要抓住機會,立即發動協同攻擊,嗯,莊稼晚一兩天收割也一樣。
萬萬沒想到,烏撒勇士們開到距城百五十步時,牆上依然沒什麼動靜。安效良覺得有點不對勁了:換做以往,河池佬們潑天的箭雨早就該灑下來了呢!不過這時候說啥也晚了,硬着頭皮沖吧……
陸廣是個牆只有一丈多高的小城。五千多人一股腦向寬度只有六七百步小小一段的東牆衝鋒,那場面煞是震撼。等大家跑到距牆六七十步,弓手們剛剛半蹲止步,準備向牆頭做壓制性射擊時,一陣梆子響過,牆頭猛然冒出幾百頂鐵盔,轉眼間就是一陣火雨激射而來!
「火箭!」安效良大叫一聲——漢狗們今天怎會想起來用火箭?竹甲兵還好,可那些縛了藤甲的勇士們便慘了,短短的一瞬間,攻擊隊伍里就出現了上百個渾身浴火的火人,慘叫着漫無目標地亂撞起來!周圍的人紛紛四處躲避,三輪急速射以後,整個的攻擊隊型便全亂了套,每一個頭領都找不到自己的部下,每一個兵士都失去了指揮。
戰線不遠處的安效良目瞪口呆地看着牆上的弓兵們對下方飛來反擊的零星竹箭不屑一顧,除了瞄向個別還沒來得及脫去藤甲的苗兵,絕大多數人開始三五人一組地向抬着雲梯的勇士們進行協同射擊。在安效良的視線里,雲梯一座接一座地被摔在地下,跑到牆下的人們都緊靠着牆大口劇烈地喘息——雖只有一丈多高,但沒有梯子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爬不上去啊!
「搭人梯!」安效良氣急敗壞地扯破了喉嚨喊道。不過,苗兵們並沒有明軍那樣的金鼓旗幟可以遠距離傳送命令,只能靠傳令兵的兩條腿和喉嚨了。十幾名傳令兵分散着向各段牆跑去,然而沒等他們到達牆邊,遠遠地,安效良便見到牆上齊刷刷拋下一堆密密麻麻的小物什,隨即,「轟」、「轟」的爆炸聲不絕於耳,牆下陡然響起接連不斷的慘嚎聲。
炸罐!
安效良以前倒是從奢崇明那裏聽說過這種東西,這次還是第一回見到。
「守城的都是經過戰陣、見過血、殺過人的勇士,絕不是那幫河池兵!」安效良終於看明白了自己的對手。
「撤退!撤退!」悠長的牛角號響起,攻擊的人潮聞聲返奔回來,東牆下留了一地的死傷。
「日你先人滴,老子還沒殺個痛快,龜兒子跑啥子嘛……」勞順手撫牆垛對着下面的潰兵扯開喉嚨大吼大叫,接着轉過頭來縱聲大笑:「娃兒們要得,沒給老子丟人!晚上殺幾口豬來吃!」
「要得!」
「安逸!」
「舒爽巴適地很噻!」
東牆上頓時爆發出響徹雲霄的一片川音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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