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煙晚明 第十一章 破虜

    寧遠城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僅容單騎通過的窄縫,二十六騎魚貫而出。

    這是第一次上陣,但吳月先讀過杜甫的《前出塞》——「擒賊先擒王」!在城門樓上,他已牢牢記下了遠處的那面猩紅色敵旗的所在:那面旗下,便是統領這支賊兵的夷酋!

    所謂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就是此獠!

    戰場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左支右絀勉力支撐的吳襄這隊甲騎那裏。驕橫慣了,沒有人會想到明軍居然真的有人敢出城逆襲。

    吳襄也不知道吳月先的到來,此刻的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即將降臨到自己頭上無可避免的命運:敵將並沒有一味跟自己硬拼,而是從容地調兵堵截。通向寧遠的歸路被封得死死的,明軍甲騎衝擊所向的建奴們並不迎戰,而是在哨音指揮下用圓盾結成密實的盾牆,足足有六七層之厚——這樣厚實的盾陣,哪怕是披了馬鎧的重甲騎兵也絕然撞不過去的,而只要陷入其中,立刻便要面臨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落馬也就是眨眼之間。盾陣前方則是一群弓兵,待甲騎馳到二三十步遠近便迎面射出箭支,然後弓着腰一頭扎進盾牆。他們的首要射擊目標還不是有鎧甲保護的騎士而是他們的坐騎——中了箭的馬匹負痛之下,騎手當然很難駕馭,至少有十幾二十個兄弟就是這樣被拋下馬背落入敵手的。

    面對這樣的抵抗,騎兵們只好撥轉馬頭向旁跑開去尋找其他弱點突破,但吳襄發現,其他方向的建奴卻也都並未急於一窩蜂沖向騎陣,而是在各自頭目的指揮下提前走位,並好整以暇地先後組織起一模一樣的盾牆和襲擾的弓兵!

    半個時辰過去了。建奴的包圍圈逼得越來越緊,可以讓馬跑出速度的空間越來越小,馳騁中的馬匹口邊湧出大量白沫,馬汗早已透過甲襯浸濕了大腿,手中的鐵槍也越來越沉重。吳襄踩着馬鐙立起身抬眼遠眺,更遠處的西面和南面,那些刀槍的閃光也近到兩三里、三四里外——顯然,為了保持體力阻截潰兵,負責堵截的建奴們都在緩步逼近吳襄知道,要不了多久,自己和幾百兄弟怕是要盡數交待在這裏了。

    那便死在這裏吧!

    一念至此,吳襄率領着剩下的四百餘騎甲士從敵陣前掠過,馳開一段,在距離另一個方向堵截的敵陣前六七十步勒定坐騎撥轉馬頭,正對着擋在自己和城牆之間的那排厚實的敵陣。一股悲涼襲上心頭:這是線陣!唉,被所有朝中大人們打骨子裏瞧不起的建奴蠻夷們布的竟是線形陣!

    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軍陣的基本形態不外乎圓陣、方陣和線陣三種,其他種種都是從這三種形態略加變化而已。攻守兼備的圓陣最難練,因為兵士們需要默契到進退同步而且彼此可以性命相托。關內明軍如何吳襄不甚知道,但關外明軍臨敵時幾乎無一例外的一律使用方陣。無他,因為方陣最簡單:老兵在前面站成一排,隨便拉一堆叫花子過來叫他們一個個戳在後面跟着就好了。打起來跟着前面的人有樣學樣,他向前你就向前,他砍你就跟着砍唄這種戰法全靠人數優勢,戰鬥結果就是聽天由命,主將幾乎放棄了對下面各級將領的指揮能力要求,命令最多也就只能傳達到指揮每個方陣的營官或隊官這一級,再往下就不用想了——即便基層軍官懂得臨敵應變,那些臨時拉來湊數的叫花子也聽不懂口令,更不能一齊響應!這種笨辦法是無奈之舉。因為訓練會花掉大量費用,連飯都吃不飽你還能指望甚麼其他?但代價更為沉重:只要最前排也是最寶貴的老兵們倒下,後面無論跟着多少人都會抱頭鼠竄,整個軍陣立即土崩瓦解!老兵越死越少,仗自然就越打越輸了。

    而線陣則全然不同,嘈雜戰場上軍官喊出的口令不可能傳得太遠,這便意味着長長的鋒線上每一段都會有一個稱職的下級軍官在指揮,而且,他對下屬的兵卒們非常熟悉,能夠保證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他們對自己的命令做出整齊劃一的反應!這才多久啊,建奴們就能玩線陣了!他們所謂的訓練和懂得臨敵機變的大小頭目,就是在一次次與大明邊軍一邊倒的戰鬥中積累出的經驗和磨練出來的啊!

    生死關頭大敵當前,感慨也就是一瞬間。吳襄環顧了一下身邊的兄弟們,將手中的鐵槍舉過頭頂嘶聲大吼:「兄弟們,報國的時候便在此刻!這次咱們直衝過去,叫建奴們睜大了狗眼看看,關寧軍沒有孬種!殺一個夠本兒,殺兩個就是賺的!聽本帥令:本帥與親兵居前、長嶺山白塔峪居中、興水和小團山的兄弟們殿後,排楔形陣,隨本帥殺奴!」

    大半個時辰的鏖戰過去,明軍所有甲騎幾乎人人帶彩,寧遠城始終靜悄悄的不見來援,也都知道此時自己已絕無生理,不由得同生敵愾必死之心。每個人都在想着,與其被兇殘的建奴拿了受那活剮之苦,還不如直殺過去落個痛快!大家一邊亂鬨鬨地尋找着自己的建制一邊口裏大喊着「殺奴」,只等吳大帥一聲令下,便緊隨其後發動決死一擊。

    色勒策馬站在一個小土包上看着不遠處的明軍在亂糟糟地整隊。見明軍這番動作他便知道,對面的明將已經絕望,將發動最後一擊。掃視了一下整個戰場:最南面約莫四五里外隱約有一長溜小黑點,嗯,很好,只要死死堵住這伙明狗南逃的路便好,不需要做以命相搏的甲騎對沖——明國有六千萬丁,咱大金國可死不起人,尤其是寶貴的精銳騎兵;西面的防線已推進到三里左右,好,這個距離足夠近了,明狗們縱然想虛晃一槍奪路向西也會被他們迎頭堵個正着;眼前的五千多人大略呈半弧形,分成三個厚實的長陣。東面人數最多,明狗們決跑不到海邊去,如此一來這群明狗只能向自己這裏沖哈,爺就等着你們吶!衝過來就會陷到人堆里,豁出去前兩排的輔兵,甚至可能都不用等到西面的隊伍開上來,戰鬥就結束了!四五百套鎧甲馬匹加上一個總兵大帥,在其他貝勒爺面前爭了這麼大臉,大貝勒得開心成啥樣?老汗不得給咱來個三抱大禮啊心裏想着,把手裏扣着的最後一百披甲盡數壓到正前方的鋒線上,引刀一指:「傳令下去,那個明國總兵定要拿活的,誰殺了本額真便要哪個抵命!」意氣風發的色勒額真沒想到,這是自己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摸到距敵旗半里多遠,吳月先摘下鐵弓,從箭壺裏抽出一支三棱破甲箭,將尾槽扣在弦上,一併用左手持了,右手持韁大喝一聲「殺!」雙腿一夾馬腹一騎當先沖了出去。二十餘騎少年銳士揚刀躍馬齊齊高喊:「殺奴啊!」緊跟着他們的少主向土包上那員敵將馳去!

    馬刺狠狠地戳下,馬匹知道,這是主人要自己全速奔馳的信號,閃電般地一縱,全速向前!

    土包上躊躇滿志的色勒猛然聽到背後傳來的殺聲和暴雨般的蹄聲不由一怔,扭身望去,二十幾騎明軍仿佛神兵天降般向自己衝來,已馳到百多步外。到底是久經戰陣而且兇悍成性,色勒最後留在身邊的十名白甲額真護軍不退反進,紛紛撥馬迎面對衝過來。

    白甲又叫巴牙喇,是建州軍精銳中的精銳。滿洲八旗男丁十五歲入伍,經考核通過者為步甲、優秀者為馬甲、實戰後有斬獲敵軍首級者為紅甲、紅甲中騎射雙絕之最優者方得稱巴牙喇。努爾哈赤將三百戶編為一個牛錄,各旗所轄牛錄數量不一,少者十餘,多者四十餘,而在這個時期,每個旗的白甲兵總數也不過百餘人。曾經有二十餘白甲披三重甲(最內鎖甲中間綿甲最外鐵札甲)沖陣,將二千明軍擊潰的戰例——這些白甲兵怎麼會將區區二十幾騎對手放在眼裏!

    不過他們這次失算了。


    若是一對一的較量,吳月先的家丁們哪怕再多上一倍,也絕難是這些百戰精銳白甲兵的對手。然而一則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二則是為家主效死的忠誠感,最重要的,白甲兵都是單打獨鬥勇冠三軍,而這些少年從小便生活在一起,彼此的默契完全不需要複雜的溝通。奔馳中這群少年叱咤幾聲便已兩兩成對,一左一右,持刀者居前,與同伴前後只隔半個馬身,迎着敵騎毫無懼色地沖了過去!

    所有當先的少年並未主動進攻,在兩騎交錯的電光火石間只是用馬刀格擋開白甲襲來的兵刃,落後半個馬身的同伴趁對手胸腹洞開的一瞬遞出手中的長兵

    僅僅一個回合,十名白甲護軍便有七人被斬落馬下,另有一個伏在馬背上,失控的馬匹自顧自馳開去,騎手的肚腸在身後拖了一路,眼見已不得活了。僅剩的兩騎僥倖逃過攻擊剛剛勒馬準備回沖,見自己的同伴們都已伏屍當場不禁目瞪口呆:才一個對沖啊!方才只顧着躲避接踵而至的攻擊,險象環生地逃過一劫,驕悍成性的心理還在為自己開脫,是吃了馬速慢的虧呢,但撥馬回頭便發現十騎連同自己僅剩其二,這是畢生從未見過的場景!

    吳月先並沒有跟家丁們一起衝鋒。馳到距敵騎七八十步時猛地將韁繩向右一扯,戰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落地後已側過身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靜止的一瞬,少將軍放開韁繩手指便搭上弓弦,左臂用力前推引了個滿弓,隨着口中一聲大喝:「中!」破甲箭呼嘯而出!

    色勒也被方才快如疾風的那場攻擊震驚在當場,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左肩仿佛被人用巨斧重重的一擊,悶哼一聲一頭栽下馬背。

    箭一離弦吳月先便拋下鐵弓又是狠狠一踢馬腹,色勒落馬還未爬起便已馳到近前。還是吃了缺乏實戰經驗的虧,救父心切的吳月先只看到閉目裝死的色勒,卻沒注意到敵將的右手還緊緊攥着刀柄。

    不等坐騎停步,吳月先跳下馬抽出靴筒里的解首刀準備去割首級,沒想到色勒猛地一個鯉魚打挺躥起來偷襲。色勒也沒想到,自己竟沒全然蹦起來——破甲箭透甲而入深深地沒進左肩,三棱箭頭竟透背而出!一個趔趄,手中刀失了力量,吳月先下意識地向後一跳,不過還是沒有完全避開,鋒利的刀鋒在面龐上一划而過,頓時滿臉鮮血長流。

    好個英雄少年!受了傷的吳月先不退反進,趁色勒立足未穩合身疾撲而上,一個飛踢踹翻疼得呲牙咧嘴的色勒,雙手持定解首刀柄猛地向下一戳、然後又是一刀、再來一刀!隨即爬起身一腳踏住屍體的肩膀一手抓牢其腦後細細的辮子,右手刀向脖頸狠狠切了下去

    此時剩下的兩名白甲兵已被兜馬回沖的家丁們亂刃斬落馬下,另有兩人早砍翻了土包上色勒的將旗。吳月先將建州軍正紅旗的指揮旗一扯兩開緊緊縛住面上的傷口,接着一伸手:「槍來!」

    喧囂的戰場寂靜下來,敵我兩軍都在望向土坡。在兩軍的視線中,一個紅旗裹面的少年將領策馬而立,手中騎槍高舉——槍尖上赫然高挑着色勒額真還帶着滿臉驚訝與恐懼的首級!

    少年將軍的身後出現二十幾名同樣年輕的騎士,其中十名同樣的高舉騎矛,插着十個片刻前還不可一世的白甲兵首級的騎矛!

    「殺奴!」少年將軍舌戰春雷般地一聲爆喝,一馬當先撲向密集的敵陣,身後的少年們齊聲相應,「殺奴!」「殺奴!」的怒吼聲中,一片雪亮的刀光向敵陣襲去。

    「援兵來啦!」明軍騎陣中響起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隨本帥破敵!」看着熟悉的身影,吳襄周身的血液在沸騰!仿佛一下子被注入使不完的氣力,仿佛知道無論什麼樣的敵兵也傷不了自己,吳大帥迎着敵陣縱馬疾沖!

    「敗啦、敗啦!」

    軍旗被砍倒、半面殘旗破布一樣被倒拖在馬後的塵埃里、主帥的首級被高高挑起,十名天神一樣的白甲護軍一樣懸首槍尖天神下凡啊!建州軍崩潰了。

    「嗵、嗵、嗵!」

    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炮聲響起,寧遠城門洞開!

    鐵甲、皮甲、半領殘甲的三千身着各種戰甲的戰兵,還有四千破衣爛衫的輔兵們吶喊着傾巢而出,殺氣騰騰地衝進戰場。

    「爹,隨我來!」左手高擎挑着敵將首級的騎槍,右手拎着血淋淋戰刀的吳月先第一個衝到吳襄馬前,兜馬迴轉,父子二人並肩沖向抱頭鼠竄的殘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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