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麼。文師閣 m.wenshige.com」滕玉意閉着眼睛說, 「先叫程伯打聽長安城有名望的道觀和道士,若打聽下來沒結果,明日一早再準備犢車也不遲。」
說着打了個呵欠:「我先睡一覺, 程伯來了記得叫我。」
春絨和碧螺應了, 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滕玉意連日奔波, 早已是神疲力乏,眼皮一垂,很快便睡着了。
或許是翡翠劍失去了靈力的緣故,這一覺睡下去, 久違的魑魅魍魎又找了上來。
當她再一次睜開眼, 驀然發現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 房裏幽幽燃着羊角燈, 窗前條案上,靜靜攤着一箋信紙。
滕玉意怔怔環顧四周, 低頭瞧見自己一身縞素, 從這身打扮來看,正是姨母剛去世的那段時日。
看來又夢見了前世, 如此清晰,真不像在夢中。
滕玉意抬手摸了摸,臉頰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心口悶痛難言, 分明剛哭過。
桌上的信剛起了個頭:「阿爺見晤。獲悉近日東宮選妃, 兒亦在遴選之列, 不知此事確否?」
滕玉意只掃了一眼就大驚失色, 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前世給父親寫過信?
自從阿娘去世,她與父親的關係稱得上冷若冰霜,別說給父親寫信,連父親寄來的信都不怎麼拆看。
她把信顛來倒去看了三遍,終於記起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時候距離自己被人害死只剩兩個月,京師有傳聞她是太子妃人選之一,而父親似乎也默許了此事。
記得她當時驚怒交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爺當年逼死了髮妻,如今連女兒也要禍害麼?」
阿爺接到信後未曾回信,卻立即啟程趕回長安,草行露宿行得太急,進門時衣袍上沾滿了塵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願意,阿爺想法子推脫便是。」滕紹解下大氅遞給身後的程伯,揮手讓下人們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爺在決定女兒的親事前,為何從不過問女兒的意願?」
滕紹默了默,把腰間的佩劍解下來掛到牆上:「前陣子出了段寧遠的事,阿爺知道你委屈,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覓個比段寧遠強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陣皇后和成王妃舉辦賞花宴,阿爺想着這倒不失為一個挑選良婿的好機會,便自作主張替你應下了。實不相瞞,皇后就是那一回對你有了好感,所以這回遴選太子妃,才會有大臣把你加入遴選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爺安排她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賞花宴上,她見到了太子和成王世子。
太子的長相隨了聖人,濃眉厚唇,天生一副親善的面相。
成王世子
哼,成王世子對着她的畫像說:「不娶」。
此事是她畢生之恥,她瞪視着父親:「原來阿爺早就想將女兒嫁入宗室?」
「事先未與你商議,固然是阿爺的錯。」滕紹淡笑着坐到窗邊矮榻上,「但阿爺對太子的品行還是有數的,當年太子隨軍歷練,正是由阿爺領兵,蔥嶺何等孤危之地,換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兩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卻從不怕吃苦,難得的是對老卒弱兵一視同仁這份仁厚,簡直與聖人一模一樣。」
「我勸阿爺趁早死心。」滕玉意冷冰冰道,「女兒死都不會嫁給宗室的。」
父女倆就這樣鬧得不歡而散,滕玉意本以為這事算徹底擱置了,誰知過了沒多久,皇后突然召見她。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裝扮了,到了大明宮後,在丹墀前候命。
那時已入了冬,長安迎來第一場雪。
朔風漸起,細雪翻卷着飄到廊廡下,她腳上穿着赤紅鹿麂長靿靴,才站了一小會就覺得腳趾冰冷。
幸而皇后沒讓她等多久,宮人出來領她入內。
大殿生着火,清幽暖香撲面而來。暖閣里鶯聲燕語,有許多小輩在陪皇后說話。
「這麼說,阿大哥哥同意這門親事了?」
「怎麼會,承佑只是答應見見這位上州別駕的許娘子。聽說許娘子小時候常住揚州,有一回來長安赴宴,無意中救過承佑一命,她小名就叫阿孤。承佑找了那女娃娃許多年,一時找到了,難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腦中像琴弦被撥動,錚然響了一下。
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阿娘剛去世那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稱過「阿孤」。
而且,她小時候同阿爺回長安。那陣子阿娘剛病逝,她整日鬱鬱寡歡,有一回阿爺不在家,管事帶她去赴宴,她回來後就染了風寒,高熱不退,病了足足兩個月。
期間偶爾醒來,也只記得阿爺那雙佈滿血絲的雙眼,等她病好得差不多,阿爺就帶她回了揚州,當時在長安的那些事,她一件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她們說的許娘子,她倒有些印象,前陣子玉真女觀的賞花宴上,她見過許娘子一次。
許娘子相貌並不出眾,但因白皙纖弱,自有一股安然恬美的氣度,當時藺承佑背着弓箭從花園中路過,許娘子曾注目他許久,事後許娘子有意無意打聽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聽見幾句。
滕玉意正想着,宮人就報:「娘娘,滕娘子來了。」
殿裏安靜下來,數十道目光落到她身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女滕氏,參見皇后。」
皇后的聲音平和:「你們先下去,本宮跟滕娘子說說話。」
屏退眾人後,皇后喚她近前:「好孩子,過來讓我瞧瞧。」
滕玉意應聲而起,腳下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親切,握着滕玉意的手說: 「本宮當年見過你阿娘一面,你阿娘已是難得的美人,沒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色。本宮也不繞彎子了,今日召你來,是聽說你阿爺近日想替你議親,你卻說你要自己挑選郎君,還說『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為重』?」
滕玉意背後一涼,這話是她賭氣時說的,沒想到傳到了皇后耳朵里。看來太子要選妃之事已經迫在眉睫了,她決意回絕此事,不知會不會惹惱皇后。
不過皇后這樣單刀直入,倒比虛與委蛇來得好,她只好如實道:「不敢欺瞞娘娘,臣女的確說過這話,憨鈍愚昧之言,讓娘娘見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爺也是這樣回絕聖人的,答得理直氣壯,朝內外早就傳開了。」
滕玉意一愣,原來阿爺早就替她表明態度了,她赧然道:「這話是臣女與阿爺閒聊時說的,臣女年幼淺薄,說話口無遮攔,還望娘娘莫要怪責。」
皇后道:「你父女在家中閒談,說話全憑本心,我聽了只覺得有趣,怎會降罪於你。今日把你喚來,是想當面再問一回,你不許郎君納妾,這主張不曾變過吧。」
皇后說這話的時候,聲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納罕,殿內只她二人,這麼揚聲說話,像要說給第三人聽似的。
她目光稍稍移動,瞥見右側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風底下,藏着一角黑色的物事,意識到那是男子的烏皮六縫靴,慌忙移開視線。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寢宮出入,想來不是聖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來滕玉意的回答,以為她害怕,寬慰道:「你在本宮面前不必拘束,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滕玉意紅着臉道:「回娘娘的話,不曾變過。」
皇后笑得意味深長,柔聲道:「把你召來說了這半天話,你也該冷了,喝杯熱酒暖暖身子,回罷。」
賞了滕玉意一個香囊,讓宮人領她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覺得此事古怪,傍晚父親回到府中,讓程伯喚她去書房。
「把你今日在宮中的事細細說與阿爺聽。」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將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滕紹靜靜聽着,臉上喜怒不辯:「阿爺且問你,如果聖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納娶側妃的規矩,你仍執意不嫁宗室嗎?」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會不納側妃?為了傳祚無絕,開朝便有一正四側的規矩。」
滕紹道:「你別忘了,聖人就是現成的例子,聖人因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擴充內宮。」
滕玉意一怔,難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尋味,聖人就不曾納娶過嬪妃,聽說聖人是先帝的長子,因先帝側妃奪寵被害得流落民間,後經清虛子道長撫養成人,幾經波折才認祖歸宗。
聖人與皇后相識於微時,兩人相濡以沫,自從繼承大統,聖人多年來的確只愛皇后一人。
她想起那雙屏風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紹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風後聽玉意答話,究竟是皇后的意思,還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着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選名單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宮裏,不過你也毋需擔憂,太子選妃關係到社稷根基,牽一髮而動全身,名單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准。阿爺會盡力周旋,過幾日就會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兩日,到了冬至這日,宮苑的臘梅一夜之間全開了,皇后在宮中設宴賞梅,再次傳旨令滕玉意入宮。
滕紹因為近日淮西藩鎮作亂一事,頻頻奉命入宮,宮使來滕府傳旨時,滕紹並不在府內。
滕玉意來不及給父親送口信,倉促帶着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後吩咐端福在宮外等着,自己在內侍的引領下進了宮。
這場雪下得極大,一夜之間,貝闕珠宮仿佛矗立在琉璃世界裏,那片連綿的白一直延伸到天盡頭似的,然而轉過宮牆,曠白世界裏卻意外盛放出大片的紅,走近看,竟是大明宮外的紅梅林,萬樹紅梅齊齊在枝頭瀟瀟擺動,升騰出一種蓬萊仙境的況味。
滕玉意隨內侍穿過梅林,轉過一處僻靜的亭台時,忽見一群人守在樹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來吧,萬一有個閃失,奴婢們只能以死謝罪了。」
「阿大哥哥剛才在樹上喝酒時,怎麼不見你們聒噪?」
「世子能飛檐走壁,區區一株梅樹對他來說算得什麼,奴婢們不擔心世子摔着自己,自然無需呱噪。」
「啪。」樹梢上忽然飛下一顆碩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宮人。
宮人哎喲一聲,捂住額頭彎下了腰。
「我不會輕功,但我會暗器,你要再囉嗦,我就給你腦袋上砸出十個八個鼓包。」
另一名女孩道:「阿芝,你現在力氣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個許娘子時,怎麼不見你用李子砸她?」
那個叫阿芝的道:「有哥哥在,輪得到我出手麼?」
「也對哦。」另一名女孩年齡似乎稍大些,「我以為這回阿大哥哥終於肯議親了呢,沒想到這個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說啦,報恩是報恩,議親是議親,他才不會因為報恩就莫名其妙娶個女子。不過哥哥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當年那個阿孤。」
「他怎麼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訴我。」
宮人重重咳嗽一聲,硬着頭皮近前:「奴婢見過昌宜公主、靜德郡主。」
樹梢簌簌輕響,頂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劉公公,她是誰,也是來赴宴的麼?」
宮人躬身道:「這位是滕將軍的女兒,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宮參見。」
滕玉意往上看,梅樹枝葉扶疏,看不見樹上人的頭臉,倒是能看見垂落下來的瑰麗工巧的裙帶。
她在樹下屈膝:「臣女滕玉意給兩位殿下請安。」
「你從何處來?為何之前從未見過你?」
滕玉意仰頭答道:「我此前住揚州,回長安不到一年,以往甚少來宮中走動,殿下未見過我也不奇怪。」
阿芝聽到「揚州」二字,反應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揚州來的小娘子。別告訴我你的小名也叫阿孤。」
滕玉意心道,叫過一段時間阿孤沒錯,不過那是她自封的,印象中沒對外人提起過,就她自己一個人知道。
「回殿下的話,我小名叫阿玉,打從生下來爺娘便這麼叫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鬆了口氣:「好嘛,不叫阿孤,你很聰明,也很識趣,我要好好認識你,你往邊上讓一讓,我要下來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陣響動,樹下的宮人們奔走着變動位置,一下子亂了套。
滕玉意閃身躲得遠遠的,宮人們驚呼一聲,率先跳下來了一個。
滕玉意瞧過去,那少女十一二歲,笑眯眯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圓,相貌極標緻。
過片刻另一個也下來了,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穩了。這個年齡更小,身量也矮胖些,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滿臉的嬌憨天真。
兩名少女一色的玉釵碧翠,一舉一動貴不可言。
大一點的少女走近端詳滕玉意:「不錯不錯,雖然都是從揚州來的,但你比那個冒充阿孤的許娘子順眼多了。」
滕玉意聽她說話,知道她就是就是昌宜公主了。
另一個料是藺承佑的嫡親妹妹,雖說小小年紀,但清膚玉容,一看就知是個美人胚子,眉眼與她阿兄藺承佑有些相似之處,也是未語先笑,模樣好不招人。
「兩位殿下方才在樹上找鵲窩麼?」
昌宜公主眼睛微微睜大:「你怎麼知道我們在找鵲窩?這些蠢婢子只當我們在摘花,就你一個人猜到我們找鳥窩。」
阿芝年紀尚幼,歪着腦袋問:「是呀,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滕玉意心裏笑了笑,摘花有什麼意思,她小時候覺得寂寞時,經常爬到樹上找鳥窩,把吃剩的餅扔進去,逗得那些雛鳥嘰嘰喳喳的。
「宮裏的梅林久負盛名,兩位殿下想賞梅,自有宮人剪了送到寢宮裏,天寒地凍的,不值當專門爬到樹上去。樹上除了梅花,也就只剩鳥窩了。」
昌宜想了想:「咦,好像有點道理,看你文文靜靜的,居然連這個也懂。哦,我知道了,你以前一定沒少掏鳥窩。」
滕玉意尚未答言,忽有人笑道:「昌宜,你當人人都像你這麼頑皮麼?」
滕玉意扭頭一望,那頭一名年輕男子大步走來,這人戴金冠,着袞冕,身量偉岸,腰間懸着玉制魚袋。
滕玉意認出是太子,趕忙退避到一邊。
宮人們嚇了一跳,烏泱泱跪倒一地:「太子殿下。」
太子臉生得略有些方正,五官卻甚英挺,他溫聲道:「都起來吧。」
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這麼冷,不回寢宮待着,在林子裏做什麼呢?」
「我同阿芝在樹上找鵲窩,結果這個阿玉來了。我看她識趣,想跟她交朋友。」昌宜說着,回身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感覺兩道目光朝自己掃過來,把頭更低了一低。
太子靜靜打量一番滕玉意,問阿芝和昌宜:「你們都聊了什麼?」
阿芝道:「阿玉說她雖然從揚州來,但不叫阿孤,而且她一開口就猜到我們在找鵲窩。」
太子轉而問滕玉意:「你是揚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顧,意識到太子在跟她說話,忙道:「回殿下的話,臣女雖在揚州住得久,但爺娘都是關隴人。」
太子笑了笑:「你阿爺可是滕紹?」
滕玉意道:「正是。」
「當年我隨軍出征,就是在滕將軍麾下歷練,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覺得你眼熟,你同你阿爺長得有點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麼?」
太子咳了一聲:「手這麼涼,在樹上窩了多久了?你們怎麼伺候的,公主連手爐都不曾帶?」
宮人們急急忙忙送上暖爐。
太子道:「你們倆在這胡鬧,害得下人們也跟着擔驚受怕,阿娘派人找你們,你們兩個躲在樹上不吭聲,下回再這樣淘氣,別指望我替你們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該着涼了,正好我要去給阿娘請安,順便送你們回宮。」
阿芝問:「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麼?」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頭跟人射箭取樂,這樣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內苑來。」
三人邊說邊走,一眾內侍們也浩浩蕩蕩跟在後頭。
昌宜走了兩步,扭鬆開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話,臣女十五了。」
昌宜扳着指頭數了數:「比我大四歲,比阿芝大五歲,我們這便算認識了,往後我就叫你阿玉吧。」
隨即壓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過鵲窩,下回就看你的了。」
滕玉意眨眨眼:「我許久未掏過了,手早就生了,況且北地與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許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別叫我公主,叫我昌宜吧。」
阿芝興沖沖跑過來:「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阿玉,筵散後我們會找你玩的,你別亂走哦。」
兩人回到太子身邊,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頭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腳步,用溫和的口吻道:「難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歡你,往後可常到宮裏走動走動。」
滕玉意應是,低頭時掃到太子腳上,心裏咯噔一下,驀然想起那日皇后寢宮裏的屏風後,那人也是穿着這樣的烏皮六縫靴。
因是冬至大朝會,這回與上回單獨召見不同,滿朝的命婦都來了。
皇后把滕玉意叫到跟前問了幾句話,當眾賞她兩枚香料。
那香料白瑩如繭,幽幽異香沁人心脾。
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滕玉意也愣住了,揚州是通邑大都,她在揚州待了這些年,見過不少胡人從殊方異域帶來的異香,眼前這幾枚香料的品相,堪稱舉世無雙。
皇后道:「這是羯婆羅香,人稱『百藥之冠』,上年婆利國上供的,宮裏只有八枚,聽說你回長安後染了嗽疾,應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驅寒御濕之效,沒準能對你的病症。」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實非凡物,娘娘正該用此香保重鳳體。臣女德薄能鮮,萬萬不敢受。」
皇后笑道:「本宮賞你你就收下,萬物講究緣法,送禮也是一樣,宮裏這些孩子都不愛用香,給他們也是糟踐,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來告訴本宮一聲。」
滕玉意只得叩頭謝恩,皇后又拿出幾匹絹,笑眯眯賞給跟滕玉意同來的勛貴之女。
滕玉意左邊坐着中書舍人鄧致堯的孫女,右邊則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興許是皇后當眾賞她羯婆羅香的緣故,用膳的時候,她總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
筵散後滕玉意沿原路出宮,始終未見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找她,想來還是小孩兒心性,說過的話扭頭就忘了。
回府後,滕玉意把香料擱到桌上,執意等父親回府。
滕紹直到後半夜才露面,一來就令程伯叫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書房的時候,滕紹輕袍緩帶,正趺坐在榻上拭着自己的那把刀。
她端着香料進去,父親每回出征前都會擦拭自己的鎧甲和寶刀,看樣子又要領兵離開長安了。
「皇后今日賞了我兩枚羯婆羅香。」滕玉意把托盤擱到條案上,淡淡道。
滕紹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還召了鄧致堯的孫女和武如筠的女兒進宮,賞她們的又是什麼?」
「各人都是八匹絹。」
滕紹默了默:「那兩人也是太子妃遴選名單上之人,皇后召了你們三人進宮,卻只賜了你一人羯婆羅香,阿玉,你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滕玉意冷笑:「阿爺答應過我,親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紹心中沸亂,起身來回踱步:「阿玉,此事牽連甚廣,阿爺與你細說說,你聽完就知道皇后為何有此舉了。 」
他眉頭擰成一團,緩聲道:「你該知道各地藩鎮作亂已久,聖人即位後宵旰圖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掃除了劍南道的柳成,後又鎮壓了在黔中道作亂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東道拒不將兵力交歸朝廷,這幾年背地裏大量屯兵,已然成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女兒早有耳聞,可這跟今日之事有什麼關係?」
滕紹長嘆一口氣:「上個月淮西道的節度使彭震發兵侵擾鄰境,有人密奏到朝廷。聖人聽了雷霆震怒,當即下旨討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對,說這些年朝廷東盪西除,早已師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進,勸聖人以招安為主。
「另一派則主張繼續削蕃。」
滕玉意道:「阿爺自是主張繼續削藩了。」
滕紹點點頭:「彭震狼子野心,隱有盤踞中原之勢,淮西道與河北山東兩道互相勾連,早晚會作亂一方。用兵要趁早,否則定會養癰貽患。
「如今朝中兩派各執一詞,整日嘵嘵不休,聖人急召我回長安,我回說:如果能一舉擊潰彭震的叛軍,河北山東兩道自會望風而靡,此舉有百利而無一害,望聖人早日用兵。
「聖人聽了大悅,令我主持討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幾位老臣橫加阻撓,最激烈的當屬中書舍人鄧致堯和御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鄧致堯的孫女和武如筠的女兒,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皇后當着她們的面單獨賞我羯婆羅香,大約有聖人的意思在裏頭。」
滕紹道:「聖人此舉,旨在借皇后之手震懾兩位老臣:一來表明態度,削藩之舉勢在必行;二來也是敲打二人,若再阻遏,會另擇大臣之女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色發黑:「倘或這兩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聖人豈不是就會定下我為太子妃了?」
滕紹諷笑:「或許他們已經改主意了,剛才阿爺回府的時候,鄧致堯和武如筠正要遞文牒進宮,聖人自稱要休息,未放二人入宮。我猜明日早朝的時候,杜武二人就會委婉改變說辭。聖人怕夜長夢多,只待這幾位老臣鬆口,立即會派阿爺率兵前去討伐。」
滕玉意掃一眼父親擱在條案上的寶刀,提前擦拭兵甲,是因為知道馬上會出征嗎?
滕紹看向女兒:「阿玉,假如明日幾位老臣不再反對出兵,聖人為了安撫臣心,會將鄧武二女保留在名冊上。」
滕玉意緩緩頷首:「阿爺說了這麼多,是勸我不必過於憂慮,因為君臣之間正在暗中角力,聖人既要制約幾位老臣,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貿然指定誰是太子妃?」
滕紹目露讚許:「正是如此。打從你跟阿爺說不想嫁入宗室,阿爺便上奏回絕此事,但阿爺歷來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聖人這時候下旨將你從名冊上剔除,定會招來兩派的猜忌。
「因此聖人不但沒答應阿爺,還命皇后着意抬舉你,背地裏卻告訴阿爺:孩子們的親事由他們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戰事平定了,若你還不肯嫁給太子,他再找個體面的理由讓你退出遴選。」
滕玉意暗忖,聖人這樣安排,遠比自己想像得要睿智開明。只是這樣一來,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戰事平定之後了。
滕紹又道:「另有一事需讓你知道,太子也極力主張削藩,皇后賞你羯婆羅香雖是聖人的意思,但太子至少是知道和默許的。」
滕玉意面色微變。
滕紹抬手往下壓了壓:「鄧武二人早在名冊上,臨時把你加上去,與太子本人脫不了干係。上回的玉真女觀賞花宴,太子應該是第一回見你,不過他素來穩重,就算目前對你有些好感,也會好好考量之後再做決定。你放心,太子是難得的仁人君子,不會強迫更不會使陰私手段,你只需裝作毫不知情,萬事等阿爺從淮西道回來再說。」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爺這次出征,大約要多久回長安?」
「最短三月,最長半年,你安心在家裏養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權盡數歸於朝廷,阿爺便告病在家,專心替你張羅親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她因為母親枉死之事深恨父親,這些年跟父親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晚多,本以為父親這一生都會戎馬倥傯,今晚他竟然主動說出要告病回家的話。
滕紹回身走到閣架上取下一物,眉宇間是深深的疲憊,燈影照亮他鬢邊的白髮,一下子就見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親彭思順當年曾是朝中股肱之臣,彭思順死後,京畿兩道仍有不少彭家的舊部,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對討伐淮西道,估計與長安彭家的黨羽甚眾有關。可惜軍情緊急,來不及一一排查奸伏。」
滕紹一面說,一面慢慢揭開覆在那東西上的妝花錦,等那東西完全暴露在燈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光油潤,琴首上鑲嵌着螺鈿,處處精巧瑰麗,讓人愛不釋手。
這是母親陪嫁之物,母親出身太原王氏,年少時便精於此道,父親常年征戰,母親常會借着撫琴紓解相思之苦。
滕紹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自從你阿娘走了,阿爺已經許久沒聽人撫過琴了,今晚阿爺有些乏累,你給阿爺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 「我不會撫琴。」
滕紹苦笑:「我聽程伯說,這些年你苦練琴法,技巧上有不少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箇中高手,你能練到這地步,應該下了不少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她並不好此道,只是擔心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關於母親的痕跡,凡是跟母親有關的東西,她都會千方百計保留下來。
唯獨這把琴例外。
這琴曾落到父親那個叫鄔瑩瑩的表妹手中,要不是年幼的她拼死不肯放手,根本不可能奪回來。
而奪回之後,她又因為嫌棄這把琴被鄔瑩瑩擺弄過再也不肯碰了,沒想到父親把它收在了書房裏。
滕紹自顧自撥弄琴弦,伶仃的樂調從他指尖溢出來,技巧並不嫻熟,但能聽出是胡人名樂《蘇慕遮》。
滕玉意越聽臉色越難看,就在母親去世前不久,她曾無意中撞見鄔瑩瑩與父親在書房私會,彼時吐蕃再次進犯,河隴一帶告急,父親正要率軍出征。
鄔瑩瑩以此曲相贈,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記得自己闖入時,鄔瑩瑩滿臉是淚。
而她的好父親,正默然立在案前看着鄔瑩瑩撫琴。
曲子幽咽悽惻,兩人好像都有些痴怔了,不知過了多久,滕紹轉頭看到滕玉意,臉色隱約閃過一絲驚惶。
滕玉意當時才五歲,但也看出來兩個人不對勁,這個鄔瑩瑩是父親的表妹,半年前被父親帶回家中,父親對母親說,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無依,表妹已許了人家,但離出嫁之日還有半年,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親事事以父親為重,自然滿口應許,當即命人拾掇出一個幽靜的院落,好好安置鄔瑩瑩。
起初母親常跟鄔瑩瑩走動,鄔瑩瑩活潑機靈,編出來許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為擅長拉攏人心,連府中下人也對鄔瑩瑩頗有好感。
過了沒多久,母親不知何故開始疏遠鄔瑩瑩,有時滕玉意想去找鄔瑩瑩玩,也會被母親攔住。
正是從那時起,母親身體開始抱恙。
再後來滕玉意就在書房撞見了那一幕,她未將此事告訴母親,可母親終究還是知道了,母親當時已經懷了身孕,氣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兒,身體徹底垮了。
回憶到此處她猛地抬起頭來,耳畔琴音不絕,父親沉浸在回憶中,她忍無可忍,快步穿過房間,霍然推開門。
滕紹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腳步,厲聲道:「阿爺口口聲聲懷念母親,卻連阿娘在世時從不奏胡曲都不知道!這首《蘇幕遮》只有一個人彈過,阿爺用母親的遺物彈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誰?」
滕紹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
滕玉意眼睛赤紅:「阿爺不必用這樣的法子提醒我,這把琴我永不會碰,這曲子我每聽一回就想作嘔!我永不會忘記阿娘是怎麼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詔國過得好好的,阿娘卻已成了一堆白骨,而這一切全拜阿爺所賜!」
滕紹面色鐵青,斷喝一聲:「夠了!」
滕玉意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母親去世那晚,下人們忙着裝殮,年幼的她不知發生了何事,自顧自爬到棺中,張開胳膊對母親說:「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來抱抱我。」
可不論她怎麼哭鬧,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無措,在棺中抱着阿娘哭了起來。
從那日起,再沒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沒人抱着她在花下唱兒歌。沒人笑着替她梳發,沒人手把手教她寫字了。
阿娘下葬後,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她周圍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親留下的那個布偶。
她想起母親那雙笑意彎彎的眼睛,對父親的恨意怎麼都壓不住。
滕紹撐着條案起了身,剛一邁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爺是個粗人,不懂樂理,不懂對仗,沒替你阿娘畫過一次眉,沒陪你阿娘摘過一次花,那時候吐蕃和南詔國進犯劍南道,正是軍情最險急之時,阿爺每回出征回來,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爺連你阿娘愛彈什麼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着頭用手指輕撫琴身,眼神異常溫柔:「但是阿爺卻知道,你阿娘愛撫琴、愛作詩,茶道剛興起時,你阿娘是兩京第一個熟習此道的,每回長安有人出新詩,她過目成誦,國子監那些刁鑽的算學,她算得比誰都快。這世間的事,就沒有她學不會的。」
他嘴唇顫抖起來:「她有許多愛好,阿爺都不甚了了,但阿爺還是要說,你娘在的時候,是阿爺這一生最快活的歲月。阿爺最慶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淚看向滕紹:「既如此,為何會有鄔瑩瑩?」
滕紹咬了咬牙:「阿爺早跟你說過,阿爺當年是受人所託照拂鄔瑩瑩,阿爺這一生虧欠你阿娘多矣,但從不曾背叛過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着父親,只覺得諷刺莫名,父親想不起阿娘彈過的曲子,剛才信手一彈,卻是鄔瑩瑩彈過的《蘇幕遮》。
或許父親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個階段對鄔瑩瑩動過心,而這對於深愛父親的母親來說,無疑比死還難過。
她恨聲道:「阿爺敢說一句阿娘患病與鄔瑩瑩無關麼!你把她帶到家裏,可曾想過引狼入室?那時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醫官給阿娘看病,自己卻專程送那個鄔瑩瑩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親手將阿娘逼上了絕路!」
滕紹目光剎那間變得極嚴厲,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頹然倒回去,他眼神里藏着無盡的淒楚和痛苦,啞聲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爺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後阿爺沒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爺自認虧欠你阿娘,願意承受這一切,可你不一樣,阿娘已經走了那麼多年了,你心裏壓着這麼多事,何時才肯徹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極點,更咽道:「好啊,把阿娘還給我就行了!」
她邁過門檻,頭也不回,漫天的飛雪兜頭掃過來,一瞬間迷了眼,面上濕濕涼涼,分不清是淚還是雪,她推開下人們遞過來的手爐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來時,滕紹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過來傳話,說早朝時聖人任命滕紹為兵馬大元帥,不日便要率軍前去討伐淮西道。
「老爺這會應該已經去了軍營,最遲這兩日就要離開長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臨着一本《南華經》,淡淡說:「知道了。」
程伯又道:「老爺走前囑咐,這陣子娘子出門一定要帶上端福,如要出城,務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筆下一頓,昨夜阿爺曾說過,這回朝廷平叛之舉進行得艱難,或許與京畿暗中潛伏着大量叛臣的黨羽有關。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遊樂時遭伏擊的例子,阿爺這是擔心那些賊子會向家眷下手?如果他們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張胆了。
但此仗至關重要,能讓平叛之師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軍就能為自方多爭得一分籌算,阿爺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
她轉頭看窗外,雪後初晴,天光淺淡。
「馬上要臘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給姨父送些節禮,你令人早做準備吧。」
程伯應了,自行去安排。過不一會又匆匆迴轉,「娘子,宮裏來人了,皇后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換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着。
宦官道:「近來天氣寒峻,睢陽等地糧運受阻,聖人天高聽卑,連夜着使臣前往睢陽賑災濟貧,皇后坤厚載物,自願齋戒一月為民祈福。雜家今日來,是奉皇后口諭邀滕娘子前往大隱寺禮佛。明日辰時皇后娘娘便會出宮,滕娘子還請早做準備。」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話讓雜家帶給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覺得你有趣,這次去大隱寺齋戒禮佛,你也要早點來哦。』」
宦官嗓門尖細,這樣微笑複述昌宜公主的話,神態和語氣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頭聽着,簡直有種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錯覺。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諭。」
宦官走後,程伯快馬加鞭去給滕紹遞信。滕玉意則留在府內收拾行囊,另派人送節禮去杜府。
大隱寺位於輔興坊,建寺百年余,歷來是皇家佛寺,聽說聖人尚未認祖歸宗時受過主持緣覺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後,大隱寺益發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隨鳳駕前往大隱寺,除了朝中幾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還邀了幾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員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東翼的玄圃閣,幾位王公大臣之女與她共一個寢處。
因要靜心禮佛,各府的僕從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攔在外頭。
滕玉意只帶了丫鬟中最沉穩的春絨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裝不多,打點起來也容易。
主僕正忙着收拾,外頭廊道里有人道:「寺里嘉木成林,鳥兒肯定也多,估計隨便哪株樹上就有鳥窩,哪用得着大費周章,你專門派人幫你找鳥窩,當心驚動嬸娘。」
這聲音稚氣未脫,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樹那麼高,雪那麼大,單憑我們兩個,怎麼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辦法吧,天氣那麼冷,鳥兒們說不定馬上要凍死在窩裏了,我們得早些把它們弄進屋才行。」
另幾名貴女聽到這動靜,早從房裏出來:「見過昌宜公主,見過靜德郡主。」
阿芝興致勃勃道:「你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捂住她的嘴,沖那幾人頷首:「我們找滕娘子有點事,不知她住在何處?」
話音未落,裏頭的門打開,滕玉意帶着春絨和碧螺出來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總算露面了,我們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眯眯行禮道:「不知兩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着阿芝的手踏入房中:「進屋再說。」
房中行囊剛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擺放了許多衣物,好在煩而不亂,看着不算礙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轉了轉,回頭看着滕玉意道:「你該不會忘了上回答應我們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兩位殿下說的是找鵲窩,這回怕是不成了。」
阿芝有些發急:「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開始下雪了,外頭雪虐風饕的,連樹梢都看不清,這時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鳥窩,說不定還會摔個半死,不如等天氣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氣好了,那些鳥兒都凍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誰告訴你鳥兒會凍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說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藺承佑了。
滕玉意問:「世子殿下怎麼說的?」
阿芝圓乎乎的臉急得有些發紅,一個勁地跌足嘆氣:「瞧瞧吧,阿姐,我就說她們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麼回事,臣女願聞其詳。」
昌宜說:「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鄭僕射家玩,路過一棵大樹的時候,看見阿大哥哥在樹上找什麼,原以為他丟了東西,可他說他在找鳥窩。我們問他為何要找這東西,他說入冬了,鳥兒待在巢中會凍死,他幫鳥兒們挪個窩,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幾日長安下雪,天氣越發冷了,我和阿芝就開始擔心宮裏的鳥兒了。」
滕玉意無言看着二人,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隨口瞎謅的幾句話,竟讓兩個妹妹深信不疑。
她微笑:「鳥兒們不會凍死的。」
阿芝搖着腦袋道:「我不信,哥哥從不騙我,阿玉你別因為想偷懶,就拿話來哄人。」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瞞殿下,殿下且想想,鳥兒們為了禦寒,要麼秋季南飛,要麼提前築巢,一代又一代,都是這麼繁衍的,倘若每過一個冬天就會凍死,世間鳥兒豈不是早就絕跡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沒人專門把鳥兒挪進屋子裏,但只要一開春,鳥兒就嘰嘰喳喳冒出來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來:「可惡,為什麼騙我們?」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從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跡在市井裏,那日他明明稱醉要離開,卻又跑到樹上去,呀,你說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麼案子?」
她興奮起來,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聲,查案查到鄭僕射家中?如此行事,委實太打眼。可若不是查案,為何要拿話引開自己的兩個妹妹。
阿芝還在生氣:「反正待會太子哥哥和哥哥也會來寺里,等哥哥來了,我一定要罰他多給我們講幾個故事,或者陪我們玩也行。」
昌宜學大人的樣子嘆息:「前年阿大哥哥參軍整一年,回來講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們說,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後,反倒什麼都不肯說了,他最近那麼忙,未必肯理我們。」
阿芝肩膀耷拉下來:「阿姐,現在不能找鳥窩了,我們玩些什麼才好。」
昌宜讓滕玉意出主意,轉身的時候目光掃過胡床,詫異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順着看過去,那東西靜靜躺在她的一堆貼身衣物旁,正是阿娘當年留給她的布偶。
阿芝也覺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飾莫不矜貴整潔,那布偶卻黯淡發白,像是曾被人反覆撫摸和洗曬,破舊得不成樣子了。
兩人走過去,這布偶跟坊間常見的娃娃不一樣,居然是一個婦人抱着一個小女孩,兩人的胳膊用線縫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態,從神態上來看,應是一對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這麼大了,不過出門小住幾天,還不忘帶布偶麼?」
昌宜小心翼翼撫摸布偶的頭:「這布偶這麼舊了,為何不換個新的?」
滕玉意不動聲色挪開布偶,笑道:「小時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捨不得扔。我這有揚州匠人做的一套木製小人,機括靈活,可換衣裳,雖比不得宮裏的東西,但也笨拙可愛,兩位殿下要看麼?」
兩人互相望望:「好,你拿出來瞧瞧吧。」
滕玉意便將布偶妥當收起來,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她們玩。
三人趺坐下來,滕玉意把十來個小人一一擺上,拿起一把羽毛扇揚臂一指,裝模作樣道:「我做諸葛,你做曹操,把船擺上,我來借糧。」
昌宜抓住一個綠衣小人:「我不要做大鬍子梟雄,我要做大美人貂蟬!阿芝,你當呂布吧。」
阿芝搖頭晃腦:「我才不要當呂布,我也不要當諸葛和曹操,他們都無趣得緊,我要做顧曲周郎。」
玩得興起的時候,外頭忽然道:「你是何人?在這做什麼?」
那是個年輕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歡呼道:「阿大哥哥來了!」
兩人一溜煙出了屋,內侍們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開窗屜的一條縫,看見庭中眾內侍簇擁着兩名男子,左邊那人面熟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見過的太子。
另一個身形高挑,模樣俊美得出奇,奇怪這人只穿着七品官員的綠袍,身旁卻跟了一堆內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剛從大理寺來麼。」
滕玉意有些詫異,差點沒認出那是藺承佑。
藺承佑摸摸阿芝和昌宜的頭,轉而又問面前那名婢女:「你啞巴了?鬼鬼祟祟要做什麼?」
婢女低頭道:「回世子的話,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來找滕將軍家的小娘子,聽說昌宜公主和靜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內,婢子不敢擅闖,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驚擾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輕罰。」
太子一貫的溫和沉靜:「你家娘子是誰?」
「蘇州刺史李昌茂之女。我家娘子以前在揚州住時,曾與滕娘子交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鄰院,娘子讓婢子給滕娘子送些素點。」
這話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確捧着一個銀平漆鈿托盤。
滕玉意皺了皺眉,以往從未見過這人。
不過李昌茂之女她倒有些印象,李昌茂早年是阿爺手下一名副將,還在揚州的時候,李昌茂的夫人曾帶着女兒到府里來做客。
李小娘子閨名叫李淮固,取「淮揚永固」之意,她與李淮固玩過一兩回,但也談不上交好。
藺承佑嘴邊逸出一抹玩世不羈的笑:「揚州的?」
婢女臉上隱約泛起紅霞,答得卻鎮定:「籍貫是揚州沒錯,但娘子只隨老爺在揚州任上住過三年。」
阿芝重重哼了一聲,藺承佑扭頭看她,語帶調侃:「你笑什麼?」
阿芝豎起兩根手指:「兩個了。」
藺承佑並不追問「兩個」是指什麼,譏誚道:「要不你替哥哥問一問,她家娘子的小名叫什麼?」
他跟阿芝說話的時候聲音較輕,少了凌厲之氣,多了分溫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臉更紅了。
阿芝嘟着嘴:「我哥都開口問了,你就說說吧。」
婢女道:「老爺未專門給娘子取過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叫三娘。」
藺承佑哼笑一聲,不再理會那婢子:「太子一來就找你們,我當你們去哪了,玩夠沒?先去給嬸娘請安吧。」
太子看着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來了,你總吵着要阿大給你講故事,今日可以讓他給你講個夠了。」
昌宜生氣道:「我還沒消氣呢,阿大哥哥,你為什麼騙我們!」
藺承佑笑道:「冤枉,我何時騙過人?」
「還說沒有,上回那個鳥窩的事你就把我們騙得好慘。」
「什麼鳥窩?哪有的事?」
阿芝嘴嘟得高高的:「哥,你還想抵賴!」
太子往屋內瞧了瞧,似有踟躕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靜如初,無人出來露上一面,他只好對那婢女道:「不必跪了,你起來吧。」
一行人正要離開,那婢子跪久了有些腿麻,起身時身子一歪,腰間啪嗒掉下來一樣物件,那東西滾圓銀亮,徑直滾到阿芝腳下。
婢子面露惶恐,忙要過來拾撿,昌宜早令內侍撿了起來,原來是個銀絲香囊。
「阿-固。」昌宜歪頭辨認那上頭的字。
藺承佑腳步一頓,轉頭看過去。
「這是什麼?」阿芝好奇湊到昌宜身邊,「奇怪,怎會有人叫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話,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閨名中帶了一個『固』字,隨身小件上都鍥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遞給藺承佑,藺承佑並不肯接:「你不是說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嗎,怎麼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娘子出生時,老爺正奉旨保護淮揚兩道的糧運,為求好寓意,故而給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 淮固,淮揚永固阿固。」藺承佑神色古怪起來,「你家娘子小時可曾來過長安?」
婢女低頭道:「的確來過長安幾回。」
「隆元八年你們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時候救過藺承佑的那個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爺扶柩回長安,路上舟車勞頓,她因為思念母親啼哭不休,來後沒多久就患了怪病。
聽姨母說,有一回她高熱到驚厥,若不是請了宮裏的奉御施針開藥,險些救不回來。
「這」婢女搖頭,「婢子記不清了,這得問問娘子和夫人。」
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開腔,院門口有內侍過來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后請你們過去。」
他們走後沒多久,皇后又令人請諸女前去雲會堂齋戒抄經。
自皇后以下,各人均需抄夠十卷經,而且寺中三日,一律不沾葷腥。
晚間用過齋飯,滕玉意捧着皇后賜的經卷出來,各處皆是內侍,繞過曲折遊廊時,周圍忽然安靜下來。
滕玉意心知現在大隱寺內外都有侍衛環立,宛如金城湯池,然而寺廟幽沉,免不了讓人犯怵,她快步穿過廊道,拐角處忽然走來一人。
滕玉意手中經卷險些掉到地上,那人虛扶了一把,旋即鬆開手:「滕娘子。」
滕玉意穩住心神,曲膝一禮:「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將軍托我給你帶幾句話,我估計你會從此處路過,便專程在這等了一會,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嚇着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話,倒不曾嚇着,只不知阿爺怎麼說的。」
心裏卻忖度,阿爺怎會主動托太子帶話?
太子道:「滕將軍此刻正在西營整飭軍務,我去的時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給你送信,但軍情緊急,各方人馬都等着他發號施令,我看他騰不開空,就說我今日也要來大隱寺,可代為轉達。
「你阿爺便讓我囑咐你,他這兩日暫且不會離開京師,但等你出寺,他多半已經走了,最近叛軍黨羽頻繁作亂,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襲,他不在長安的這幾個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靜聽完這番話,頷首:「兒謹記在心。多謝太子殿下代為傳話。」
太子笑了笑:「當年我隨軍西征時,滕將軍曾救過我性命,征戰半年多,多蒙他口傳心授,我私心早將滕將軍認作太傅,代師傳話也是學生的本分。話已帶到,滕娘子可回寢處了。」
這話謙和坦蕩,既解釋了緣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慮,滕玉意道: 「有勞太子殿下,臣女不勝感激,若無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點點頭,率先邁開步子,走了幾步,忽又回頭:「你現在手中有文牒,進宮也方便,遇到什麼棘手的事,可讓人帶着文牒來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託辭回拒,垣牆上映現出狹長的燈影,那頭有人過來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靜的拐角處,身邊連個內侍都無,迎面撞上的話,準會讓人誤以為他們在私會。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關係,左右一顧,思量着儘快脫身,然而兩側皆是遊廊,除非從闌幹上跳下去,否則根本無處可躲。
眼看燈影越來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聲,把她推到背後虛掩的房間裏,自己卻並不進去,反從外頭替滕玉意把門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這並不是一個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跡,也只能如此了。
腳步聲離得近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嬸娘聽說找到當年的阿孤了,連賞賜都準備好了,誰知又是個冒充的。哥哥,你怎麼知道那個李淮固有問題的?」
藺承佑道:「我去東市查案,隨便一問就知道了,前兩日有人到東市打鑄了一批隨身小物,從梳篦到香球,樣樣都要求鍥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卻刻着『三娘』二字,可見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為了今日這一出麼。」
阿芝愣愣道:「呀,這個李淮固太壞了,不過哥哥,嬸娘已經責罰她了,你為何非要逼她改名?」
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麼?我今日心情不好,這個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嬸娘禮佛齋戒,我也做點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這名字配她這樣的人豈不正好?她要是不滿意,叫阿貓阿狗也使得,總之別再讓我聽到她自稱阿固。」
阿芝憨笑了一會,又問:「哥哥,你怎麼知道她們不是當年的阿孤的?」
藺承佑道:「你剛才說要找鳥窩,哥哥帶你到樹上飛一圈啊?」
阿芝歡呼:「好噢!」
隨後又道:「不好,不好。」
藺承佑似在忍笑:「為何不好?」
阿芝氣呼呼地說:「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問什麼,哥哥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會故意打岔。」
藺承佑低聲道:「阿芝你聽,上頭是不是鳥兒在叫?」
「哥你又來了。」阿芝跺跺腳,「哥哥,你就告訴我嘛!這回教會了我,下回就不用你親自拆穿她們了。」
「你這小腦袋瓜里都裝了什麼,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尋根問底的事?你剛才說寺里沒什麼好吃的,趁現在沒人,哥到外頭給你買些點心,上回那個玉尖面你喜歡嗎?」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麼都不吃!」
「好,那哥走了。」
阿芝急道:「哥!」
太子硬着頭皮迎上去:「阿芝,你還不知道你哥的性子麼,他要是不肯說,誰也別想問出來。」
阿芝訝道:「太子哥哥怎麼在此處?」
太子咳了一聲:「剛從住持處出來,正要回宮。」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麼聰明,你能想明白怎麼回事嗎?」
太子心不在焉:「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能有什麼東西讓你哥哥能一眼就認出來?簪環?腕鐲?」
阿芝道:「不對不對,我覺得一定是什麼好玩的東西,而且只有阿孤一個人有。」
太子笑了起來:「阿大你聽聽,阿芝說話的語氣跟你越發像了。」
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難纏多了。」
「阿芝,這地方風太大,有什麼想知道的,到旁處去問。」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訴我,我就在這兒想一夜。」
藺承佑笑道:「好,我馬上回衙門,你好好在這待着,就當面壁思過了!」
阿芝大哭起來,藺承佑腳步一頓,像是把妹妹抱了起來:「怕了你了,你別哭了啊,再哭哥真走了。」
太子忙解圍:「我替你拷問你哥,別在此處逗留了,當心着涼。」
就聽阿芝說:「嬸娘說跟什麼布偶有關,可是布偶都長一個樣,怎能靠這個認人嘛。哥哥,你快告訴我好不好。」
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這個醜樣子,先回寢處,哥告訴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見到一個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揚州住過,不過她不叫阿孤。」
藺承佑長長哦了一聲:「那人知道你是我嫡親妹子,偏巧讓你看到布偶,還知道什麼阿孤不阿孤,主動說自己不叫這個名字。這種路數我見多了,最近頭都有點大了。」
滕玉意在門後聽得火大,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太子耐心對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煩,最近朝官更迭,多少外地官員來京師述職,阿爺和阿娘疼愛你哥哥,這是滿朝官員都知道的事。要是讓阿爺知道某位官員的女兒救過你哥,定會對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來,守選期間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稱阿孤,還托朝臣傳話到宮裏」
他們的話聲越來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會,直到外頭重歸寂靜才閃身出來。
出了玄圃閣,春絨和碧螺還在外頭苦等,兩人鼻頭通紅,顯然凍得不輕,主僕三人回到寢處歇下,當夜無話。
接下來兩日,滕玉意每日都隨皇后禮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嚴加管束起來了,未再四處溜達。
這樣過了三日,第四日便該出寺了,拂曉的時候,滕玉意還在酣睡,夢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睜開眼睛,對上春絨和碧螺驚惶的臉。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頓消,這兩個丫鬟跟在她身邊多年,歷來心細沉穩,這樣失態,不知出了什麼事,她猛地爬起來:「怎麼了?」
兩人泣不成聲:「老爺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驚懼不安:「老爺今日上朝的時候,在嘉福門被一夥逆首伏擊,程伯剛才趕來送信,連皇后都驚動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間被人攙扶起來,才發現手腳麻木得像木頭。
她推開二人,低頭胡亂趿鞋:「多半聽錯了,我要當面問程伯。不,阿爺還在西營,我直接去西營找阿爺。」
春絨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主僕三人拾掇好出門,天色將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飄,天地間有種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嗆了一口冷風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顧不得了,倉皇間跑到院門口,迎面撞見一行人。
當先那人鈿釵禮衣,正是皇后,身後眾內侍啞然相隨,隱約有些不安之色。
皇后望見滕玉意,快步迎過來:「滕娘子。」
滕玉意背後冒出強烈的不祥之感,勉強維持禮數:「見過皇后」
皇后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來。」
皇后的手比滕玉意的還要冷,沉聲道:「犢車已備好了,你阿爺人在左領軍衛,聖人把宮中奉御全都派過去了,正在全力救治。孩子,莫怕,你阿爺赤心報國,定會逢凶化吉的。」
滕玉意顫聲道:「阿爺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襲雪白的狐裘繫到滕玉意身上:「那幫賊子上回刺殺幾位官吏不成,便將目標放到滕將軍身上,應是蓄謀已久,連滕將軍這樣的身手都」
皇后見過大風大浪,態度和語調都遠不及平日沉穩,可見此次針對朝臣的刺殺,幾乎震動了整個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顫慄,懸着心往外走,皇后滿心憂憤,親自將滕玉意送出內苑才留步。
程伯滿身是血,一見滕玉意出來便噗通跪下。他這一跪,滕府的眾多護衛連同端福在內,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該死,等小人趕到的時候,老爺已受了重傷。」程伯涕泗橫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攙扶:「路上將今日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
滕玉意上了犢車,程伯等人策馬相隨:「這幾日前方軍情告急,長安也不太平,老爺出入的時候特地添了一隊親衛,在西營整飭完軍務,明日便要出征了。早上老爺帶着親衛路過嘉福門,周遭忽然起了大霧,那霧邪門得很,聞久了頭暈。當時老爺在霧中說:當心埋伏。剛說完這話,就從四面八方殺出來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聽到動靜趕到時,大部分親衛當場被殺,只有一個僥倖未死,那人被救後也只剩一口氣,死前說刺客當中有人懂邪術,明明在霧裏聽到刀劍聲,但連躲都無處躲。老爺武力高強,殺死了大半刺客,最後仍不免受了重傷,現在胸腹等處的傷口流血不斷,奉御正在想辦法止血。」
滕玉意緊緊攥住扶手,還在救治,那就證明有希望,阿爺體格強健,情況應該沒自己想的那麼糟糕。
她抱着一絲希冀趕到左領軍衛,有兵士說滕將軍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裏走,沿路只看見森然林立的刀戟劍架,一個官員都未見。
到了中堂,裏頭烏泱泱滿是人,眾官員要麼嘆氣搖頭,要麼焦急踱步。
不知誰說了一句:「滕將軍的女兒來了。」
眾多視線朝滕玉意掃來,滕玉意走過去,官員們自動向兩旁分開。
滕玉意先看見父親的長靴,然後是暗赭色長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發現父親穿着的是寶藍色的襴衫,第一眼誤以為是暗赭色,是因為父親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給染透了。
滕玉意雙腿一軟,背後奔上來幾人,硬將她扶起。
她蹣跚着走過去,陡然看見父親的臉龐,從未見過那樣慘白的臉色,比紙還要白,眉毛和眼睛卻異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臉色,簡直像畫上人似的。
她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親冰冷的手。
滕紹睜着眼睛,已經沒有氣息了。
滕玉意輕聲道:「阿爺。」
將士們開始低聲慟哭。
滕玉意茫然看兩邊:「這是何意?為何不給我阿爺施藥?」
幾位老者似是宮裏的奉御,眼裏依稀有淚,拱手道:「滕將軍傷重不治,吾等無能,恕無回天之力。」
程伯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肩膀一矮,咚咚咚拼命磕頭。
端福等人張了張嘴,一言不發埋頭跪下。
年輕將士哭道:「這幫賊子!公然陷害這樣的忠臣良將,死一百回都不為過!今日起我要日夜緝兇,哪日擒到賊子,定將他們首級斬下。」
「滕將軍領兵數十載,破賊虜無數,知人善用,誰不稱服!如今滕將軍被奸人所害,吾等豈能苟安?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滕玉意輕輕搖晃父親,父親毫無反應,絕望到了極點,反而變得木怔了。
那天晚上父親說話的情形還宛然在目,不過短短几日,父親怎就變成了這樣一副冰冷的軀殼。
她低聲道: 「阿爺,我來了。」
「快起來啊,起來看看女兒。」
旁邊人見滕玉意不對勁,含淚要將她拉開,滕玉意一動不動矗立着,父女倆一樣的頑固,滕紹的雙眼不屈地睜着,分明還有許多話要說。
領軍衛哀泣聲不斷,有人去宮裏報喪,有人要將滕紹挪到棺槨里。
「滕將軍的眼睛闔不上。」
那人流淚道:「這是有未竟之志啊!滕將軍,你放心走吧。你這一生徵逐萬里,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而今以身殉國,定會垂名竹帛的。」
外頭報道:「宮裏來人了。」
宦官風塵僕僕:「聖人遽聞滕將軍噩耗,於朝堂上哀聲痛哭,傳旨:滕將軍不畏強御,忠義捐軀,生榮死哀,舉國哀悼。賜爵晉國公,贈太傅,立碑列傳,以彪史冊。滕將軍之女貞靜仁孝,驟然失怙,朕甚憐之,封貞安郡主,享食邑三千戶。欽此。」
宦官宣完聖旨,看了看滕紹的遺容,不忍道:「滕將軍,聖人為慰忠魂,誓要將潛伏在京師的那幫賊子一網打盡,討伐淮西之徵更不會因此而受阻遏,到時候天下歸心,功賞簿上定會榮列滕將軍的名字,如此哀榮,滕將軍該瞑目了。」
將士們輕輕把掌心覆在滕紹的臉上,挪開來,滕紹仍睜着眼。
「這、這可如何是好。」
「滕將軍這分明是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程伯看了看滕玉意,心裏明白過來,哭道: 「老爺是看娘子孤苦伶仃,所以捨不得走,老爺啊,老奴會拼死護好娘子的,您就放心走吧。」
端福自事發後未曾說過一句話,這時揮刀在掌心一划,雙手鮮血淋漓,高舉着那把刀:「老爺,端福在,娘子安!」
滕府的眾護衛齊齊以血盟誓:「末將在,娘子安!」
滕玉意輕輕撫過父親的臉龐,那雙眼睛仍睜着,像在等一個回答。
她喉嚨里響了一下,眼淚緩緩流了下來:「阿爺。」
滕紹靜靜望着房梁。
滕玉意眼淚啪嗒落到父親的臉頰上:「阿爺,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聽你的話,我會好好照顧好我自己,往後我雖一個人,但我會好好活着的,阿爺,你安心走吧。」
她泣不成聲,顫抖着撫摸那雙眼睛,這一回,終於闔上了。
滕玉意痛哭着伏到父親身上,臉頰碰到那片早已乾涸的冷硬血痕,悲哀無限放大,沉沉壓在心上,父女倆齟齬了太多年,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阿爺說,就這麼走了,叫她怎麼甘心、如何捨得。
她怕阿爺眷眷不舍離去,不敢哭得太大聲。可是悲戚和絕望如磐石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有人把滕玉意攙扶起來,後頭的記憶模糊了,她像一具行屍走肉,每日麻木地捧靈服喪。
滕紹的喪事按一品勳爵承制,不祧神主,另開宗廟。
新宗廟設在城南,前來弔唁的官員和百姓絡繹不絕,期間太子來過,滕玉意磕頭還禮。
太子在她面前靜靜佇立了許久,最後解下隨身玉佩遞給程伯:「英魂難覓,遺孤堪憐,晉國公生前是我恩師,死後被追封為太傅,往後滕娘子遇到任何棘手之事,無需有所顧慮,立即派人來找我。」
程伯含淚應了。
滕紹安葬後,眾將士護送滕玉意回滕府。
聖人因擔心逆賊前來找滕玉意的麻煩,特指了一隊親衛把守在滕府外。
天氣愈加嚴寒,淮西戰況激烈,西營急需兵力,不久之後,潛伏在京師的各方逆賊盡數落網,聖人下旨將其斬殺。
諸將士綁了百名逆賊到城南,在滕紹牌位前斬下眾賊頭顱。
逆賊一除,天地一清,長安百姓無不稱快,滕府外頭的親衛終於放心撤離。
當晚滕玉意正在書房整理父親的遺物,程伯在外回道:「靜德郡主派下人來遞帖子,邀你明日到成王府一敘。」
滕玉意默了一下,意識到是阿芝,父親走了這一月,再聽到靜德郡主的名字,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說我身子不適,替我推了。」
程伯嘆氣道:「靜德郡主似乎有什麼急事,說娘子要是不去,她就到府里來。娘子,恕老奴多,老爺走後你整日閉門不出,飯食也未曾好好用過,長久悶下去,身子撐不住,既然靜德郡主相邀,娘子不如出去走動走動,只當散散心了。」
滕玉意將父親的書信放入抽匣:「阿爺雖已安葬,還有許多雜事待理。何況我在熱孝期間,本就該禁絕絲竹遊樂,替我回郡主,我近期不宜出門,郡主若是有什麼急事,邀她到府中來。」
程伯應了,不一會迴轉:「內侍說知道了,郡主很高興,因為『她替她哥哥找到了那個人了』,明日她就會同另一個人一道來,說有些事要當面向娘子求證。」
滕玉意蹙眉,這是何意?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郡主可說了另一人是誰?」
「內侍沒說。」
滕玉意道;「左右明日就知道了,提前令人準備好茶點。」
程伯應諾,又道:「娘子,給老爺西營舊部準備的節禮已送去了,白將軍等人感激不盡,說多蒙娘子照拂內眷,改日凱旋歸來,定會上門拜謝。」
滕玉意將桌上的書冊放回書架:「這些將士跟在父親身邊多年,年紀也都不輕了,高階將士也就罷了,低階的將士薪晌微薄,他們出征不會擔心自己,只擔心留在長安的親眷,給這些將士的家小送些過冬的衣裳吃食,他們走得也安心些。」
程伯淚光閃爍:「老爺倘若知道娘子如此深明大義,不知會多高興。」
滕玉意扭頭看他:「今晚那些西營親衛走了,那些殘渣餘孽聽到消息,說不定前來擾事,府內外如何設防的?」
程伯道:「里外共三班,共六十人,全是精勇之士,子時換一班,寅時再換一班,端福和老奴守在內苑外,一刻不敢懈怠。」
滕玉意點點頭:「程伯,這些日子你也累了,現下無事,你先去歇一歇。」
「老奴去打點明日送到各府的節禮,娘子有事叫老奴。」
說着替滕玉意掩上門,垂首退了出去。
滕玉意把書信一一拾掇好,回首看書架,父親不愛舞文弄墨,架上大多是兵書。
她將雜亂處重新歸類,立在房中環首四顧,偌大一間書房,除了滿書架的六韜三略,唯一可以稱得上消遣之物的,便是阿娘當年留下的那把琴了。
琴身重新覆上了織花錦,就靜靜躺在多寶閣的中間一格。
滕玉意睨着那把琴,終於還是沒忍住,走上前將其取了下來。
琴身漆釉如新,琴弦也柔韌如初,可見父親雖然把它放在書房,卻甚少拿下來把玩。
滕玉意手指輕輕撥弄琴弦,泠然音調從指尖瀉出,她聽着這曲樂,眉頭漸漸蹙起,終究還是覺得膈應,把琴又放回原處,右手不小心碰到琴身一側,發出細微的咯噔聲。
滕玉意愣了愣,莫非這架上的木板不平整?左右一對比,琴身的確是右高左低,再摸層架,居然有些輕微的滑動感。
她回身把琴放到條案上,探手在那層擱板上仔細摸索,果然摸到一塊可以左右浮動的木板,一時未找到機括,便從抽屜里取出一把匕首,沿着木縫一點一點地撬。
很快她撬開了,底下果然有一個狹小的淺層,東西摸出來,原來是一沓書信。
滕玉意心口猛跳,哪兒來的書信,居然被父親藏在這麼隱蔽的地方。
挪到燈前,她借光細看,書信已經有些泛黃,顯然有些年頭了。
第一封信的下首,寫着一行字。
「鄔某叩上」。
滕玉意眼睛裏冒起了火,難道是鄔瑩瑩?
但這行字遒勁剛硬,不大像女子的筆跡,何況若是鄔瑩瑩,為何自稱鄔某?
她忙不迭拆開信,上頭寫着:「自南詔國一別」
更深夜闌,書房裏分外岑寂,她堪堪讀了一行,外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滕玉意寒毛一豎,把信收回原處,快步走到門前,貼着門低喚道:「程伯?」
無人應答。
滕玉意詫異到極點,把狐裘系在頸上,小心翼翼推開門。
今夜風雪都停了,天地間一片孤冷,月亮伶仃地掛在天空,昏慘慘的月光灑入庭院中。
滕玉意立在廊上凝神聽了聽,隱約可以聽見刀劍與甲片相撞的聲音,她心慌起來,看來真有賊子前來侵擾,端福又在何處?
她低聲喚:「端福。」
依舊無人響應。滕玉意莫名有些心慌,端福一向不會離她太遠,她在書房的話,他會一直守在庭外。
院中四處無人,她快步沿着遊廊往外走,無論外頭發生了何事,儘快回到內苑才是上策。
她奔出園門,前方的地上忽然無聲無息冒出十來道人影,滕玉意悚然而驚,回頭看,才發現屋頂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群衣飾古怪的蒙面人。
他們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刀鋒在月光下如雪浪般刺目,齊齊一揮臂,縱下房梁追了過來。
滕玉意拔腿就跑,邊跑邊驚叫道:「端福!程伯!」
刀戈相擊,夜空中鏗鏘作響,程伯的聲音遠遠傳來:「娘子!快回內苑!」
滕玉意頭皮一麻,原來程伯方才一直在書房外,為何出來時未看見他。
她循聲回望,恰好看見程伯從垣牆上跌落下來。
他肢體看上去有些扭曲,身手也遠不如平日矯健,短短几句話,像被人掐住喉嚨說出來似的。
滕玉意奔了幾步覺得不對勁,猛地再回頭,背上頓時起了一層寒慄,那幫蒙面人憑空不見了,程伯帶着十來名侍衛,正對着空蕩蕩的庭院奮力廝殺。
「程伯!你們面前無人!」滕玉意一邊狂奔,一邊膽戰心驚提醒他們。
程伯踉蹌了幾步,來不及回身,那幫怪人忽又從斜刺里衝出來,程伯甚至都來不及變換招式,就被人刺中右肋。
他咬牙在手中挽了個劍花,忍痛刺中面前的怪人,拔出劍時,濺出大片薄薄的血霧。
「快走!」
滕玉意眼眶一熱,沒命地往前跑,這幫人到底什麼來頭,為何會施這樣的邪術!
程伯仍在背後拼命廝殺,前方傳來拳肉相擊的聲音,伴隨着一聲野獸般的吼叫,忽有兩個蒙面人從拐角處被遠遠甩到滕玉意腳邊。
端福滿身血污,朝滕玉意狂奔而來:「娘子!」
滕玉意踹開腳下那名蒙面人:「這幫人有備而來,程伯受了重傷,有人出去送信了嗎?要是一時半會殺不出去,府里誰也別想走了!」
「程伯剛才拼死放出去兩人,應該很快會帶人趕來。」說話的工夫,後頭追來一群蒙面人,端福二話不說把滕玉意夾在胳肢窩下,飛快往外逃去。
「他們會異術,府內外的護衛大多遭了襲,而且似乎對娘子身邊的人很熟悉,為了將老奴引走,特意找來個跟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誘老奴出府,老奴險些上當。」
難怪出來時未見到端福和程伯,滕玉意心像要從嗓子眼裏出來:「你殺了那幾個,可問出來他們受誰指使,為何要置我於死地?」
端福像是在強忍咳嗽,血順着嘴唇淌下來:「問不出,不過應是要找什麼東西,一來就瞄準老爺的書房。
他每說一句話,氣息就弱一分,滕玉意的心迅速往下沉:「端福,你傷在何處?」
端福斑白的鬢角里滿是汗珠:「老奴不妨事。」
滕玉意緊緊咬住嘴唇,父親曾說過端福內力非凡,天下學武之人罕有其匹,但連端福都受了重傷,可見這些人事先連如何對付端福都已經設計好了。
端福騰身幾個起落,很快就翻過了內苑的垣牆,只要穿過花園前的水塘,就能逃出府去。
水塘已經結冰了,冰面光影綽約,映着夜空裏的一鈎銀月,塘前一株垂柳,枝條在冰面上瑟瑟擺動。
端福受了傷,行動不如平時那般輕便,背着滕玉意攀上那株柳樹,正要順勢跳上外牆,夜色中悄無聲息出現一人,這人身穿一件漆黑的大氅,不聲不響站在外牆上。
端福吃了一驚,差點摔落在地。
滕玉意打量那人,心裏升騰起強烈的不安,這人從頭到腳都遮得嚴實,站在月色中,有種伶仃孤寂之感。
這人內力顯然極高,連端福事先並未察覺。
端福化掌為拳,輕飄飄朝那人胸口擊去,滕玉意心知這是端福常用的招式,假意賣個破綻,意在誘對方出手,只要對方接招,勢必被重創。
端福使過許多回,從未失過手。
那人迎着拳風一動不動,斗篷里卻探出一手,手指修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彈出一物。
月光下銀光閃過,一道利芒迎面飛來。
端福帶着滕玉意往後一掠,然而那暗器像是施了什麼邪術,如風如絮,憑空分作兩道,端福只險險躲開其中一道,另一道不及避開,一下子埋入他右側脖頸。
那人一擊得手,抬手輕輕一拉,端福重哼一聲,頭被扯得往右歪去。
滕玉意忍不住慘叫,原來那人手中是一根銀色的絲線,已經埋入端福頸部的血肉中,只要一用力,就會當場令端福血管爆裂而亡。
她渾身血液直往上沖:「你到底是誰!你放過我手下這些人,我可以把東西給你!」
那個人高高站在院牆上,似乎無聲笑了笑。
滕玉意牙齒止不住地打顫:「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操辦父親喪事的時候我就找到了,這東西現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個莊子裏,你想要的話,只要放過我和我的手下,我馬上帶你去找。但你膽敢再傷我手下一人,就永遠別想找到那東西了。」
那人緩緩抬手,滕玉意霎時涼透了心肝,這人根本不是來找東西的,分明是來索命的。
那人收攏銀線,看樣子打算先解決端福,接下來就要解決她了。
滕玉意從未如此絕望,周遭寂靜得可怕,程伯等人不知是否還活着,就算還活着,恐怕也是自身難保。
說時遲那時快,端福低吼一聲,強行帶着那根線往右側一撞,耳邊血肉撕裂的聲音噗噗炸開,滕玉意臉上一熱,大片熱血濺到她臉上。
她腦中一空,那人似乎也暗吃了一驚。
端福頸項上的血仍在噴灑,面目瞬間淹沒在一片血污中。
他已經無法出聲了,拼着最後一口氣帶滕玉意攀上垣牆,外頭不遠處便是大街,就算府外設下了結界,跑出去總能碰到巡街的武侯。
滕玉意伏在端福寬厚的背上,眼淚滂沱而下,這老奴顯然活不成了,跟了她十年,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是沒別的法子了,那怪人身負邪術,凶戾異於常人,倘或不這樣做,兩個人都會死在怪人手下。
那人很快回過了神,慢慢朝這邊踱過來,手指一抬,這回瞄準的是端福的另一側脖頸。
「娘子,走」端福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把滕玉意撇上牆垛,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捨身撞向那人的小腿。
滕玉意悲憤地看端福最後一眼,含淚躍下垣牆,然而沒等她落到地上,背後襲來一股大力,那人又將她拽了回去。
滕玉意探手一抓,要將那人一起拽下來,但這人一邊絞殺端福,另一手輕飄飄將她拋向冰塘。
她兩手空抓,淒聲道:「你到底是誰?!」
撲通一聲,滕玉意墜入池塘,冰寒刺骨的水嗆入肺管,讓她渾身激靈,心臟活像被人死死捏住,凍在了腔子裏。
每回她試圖抓住什麼東西,就會因為失去重心滑回湖心,身上的雪白狐裘本是保暖聖物,到水中卻成了累贅。
她拼死掙扎,程伯派出去的兩個人應該已經送出信了,或許很快會有人來,只要再支撐一陣,就有被救的希望。她答應過阿爺,要好好活下去。
她在水中沉浮,試圖保持神智,身上越來越冷,力氣仿佛被抽乾,逐漸掙扎得慢了,狐裘像吸飽了水,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羽翼,托着她漂浮在水中。
冰水真冷啊,滕玉意意識模糊起來,恍惚間已經回到小時候,她賴在阿娘的懷抱。
她高興地一抓,掌心裏還是無邊的冰水,那個布偶呢?連它都不在身邊。
她覺得孤單極了,真想沉沉睡去,真冷啊,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氣,心臟好像也累了,耳邊血液流動的聲音越來越慢。
忽然有奇怪的聲音傳來,像有人在院牆上交手,來人好像很有能耐,不但沒被暗算,竟懂得如何破解那怪人的邪術。
滕玉意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為了引起那人的主意,胳膊勉力抬了抬,但只劃拉了一下,狐裘仿佛纏住了塘子裏的水草,拽着她往下沉去。
冰水再一次嗆入氣管,心臟開始痙攣,這回真沒力氣了,她微弱地喘息。
有人朝池塘跑來,一躍縱入水中,從那人矯健的身手來看,依稀是個少年郎君。
應該是個熱心腸的好人,這樣冷的冰水,他也毫不猶豫跳下來。少年游得很快,馬上就要拉住她了。
天空飄飄灑灑,又開始下雪了,滕玉意眼前越來越黑,想起那年爺娘抱着她在暖閣看雪的情形,悲涼的情緒在胸膛里蔓延,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沒跟爺娘一起看過雪了。
她無聲更咽,碩大的淚珠凝在了眼角。
周遭水波涌動,少年離她越來越近了,就在他拽住她的那一刻,她悠悠吐出胸膛里的最後一縷氣息,眼珠定格在眶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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