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裏,李惟儉與王方面面相覷。
李惟儉是兩輩子頭一回見攔路告狀的,瞧王方那情形,估摸着也是頭一回。李惟儉樂了,轉念一琢磨,不對啊,自己雖有王命旗牌,這一直不曾亮出來,這外頭的小哥兒是如何得知的?
早有禁軍兵丁上前將那人攔下,王方眨眨眼,尷尬道:「李大人,此間距離按察司衙門不遠,許是那小民攔錯了車架?待下官去將他打發了。」
王方起身便要下車,此時吳海寧已然兜轉過來,正與那人說着:「你是不是攔錯馬車了?我家老爺是內府的官兒,可管不得民間不法事。」
那小哥兒怔了怔,隨即翹腳高舉狀紙道:「大人,小民冤枉啊!順和行拖欠小民六千兩貨款,卻推說夷商違約,不肯給付小民銀錢,求大人為小民做主啊!」
李惟儉一聽就知曉了個大概,大抵又是一起跨國官司。如今大順南有四大鈔關,廣州、廈門、松江、明州,年收繳關稅百萬兩上下。
大順關稅不定,大抵在四分到一成之間,夷商來大順貿易,須得先行繳付稅款。
沒錢怎麼辦?去找牙行作保!若出了事兒,鈔關自會讓牙行賠付銀錢。這年頭的通信能力都是論年算的,東西方往來不便,若真有夷商使詐,說不得就會拖累一家牙行倒閉。
那順和行便是廣州八大牙行之一,聽此人的意思,應是夷商毀約,牙行被罰沒了銀錢,這才導致拖欠供應商貨款?
心下雖知曉了,李惟儉卻懶得插手。他此行為的是蔗糖務,實在懶得管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兒。
此時那王方已然下去,行到小哥兒面前勸說道:「這位小哥兒,這是內府的馬車,你告錯地方了。按照司須得往北走。」
好容易碰到個說話和氣的,那小哥哪裏肯罷休?只連連哀求道:「求大人垂憐,小民實在求告無門。再說內府本就有監督鈔關之責」
這話倒是沒錯,鈔關不隸屬地方,而算是戶部的分支機構。太上在位期間,東南四大鈔關貪瀆舞弊不斷,今上登基後痛定思痛,在原有的監察御史基礎上,又派出了內府監督。
而八大牙行又是在鈔關掛了號的,按理來說,這內府還真能管到哪順和行。
王方惱了,道:「你這小哥,我好言相勸伱怎地不聽?罷了,將他打發了,莫要阻了大人車架。」
兩名禁軍上前拖着小哥就往邊兒上走,眼見王方回返馬車,那小哥急了,嚷道:「小民先祖乃紫薇舍人,小民家中大房如今還是皇商,與內府是一家啊!」
那馬車方才啟動便又停下,一張年輕俊逸的面孔探出車窗,上下掃量小哥一眼,道:「你姓薛?」
小哥大喜,嚷道:「回大人,小民薛蝌。」
李惟儉略略頷首,與車內的王方低語幾句,隨即扭頭吩咐道:「海寧。」
「老爺!」
「與他張名帖。」
吳海寧笑嘻嘻自袖中抽出一張名帖來,遞給薛蝌道:「這位公子真是好運道,我家老爺素來不愛管閒事兒,也不知這回怎麼就管了。」
薛蝌納罕着接過名帖,就聽李惟儉說道:「今兒晚了,明兒一早來驛館,本官問仔細了,再看看能否為你做主。」
薛蝌頓時大喜,抱拳長揖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李惟儉不再理會薛蝌,馬車拐進里坊,轉眼到了驛館。李惟儉見一旁便有河粉攤子,乾脆叫過兩份,與那王方道別,隨即自顧自的朝後頭的小院兒尋去。
方才進得院兒中,就聽正房裏傳來呼喝聲:「哪裏走,看刺!」
借着燭光,便見一健美身形閃展騰挪,手中峨眉刺來回噴吐。李惟儉邁步進得內中,笑着道:「怎麼還操練上了?」
「老爺?」
琇瑩峨眉刺一甩,丟下個黑影來,隨即瞪眼心有餘悸道:「老爺,這廣州的蟑螂成了精了,瞧瞧,快趕上大拇指大小了!」
李惟儉頓時蹙眉不已,這會子就有入侵物種了?這般個頭的蟑螂,原產地都是美洲,大順本土是沒有的。許是金陵離得遠,這會子還不曾有這般大的蟑螂。
沒成想甫一到廣州就瞧見了。此時跟聖人提物種入侵,怕是無濟於事。李惟儉上前一腳將那還在扭動的蟑螂踢出門外,權當眼不見心不煩了。
琇瑩丟下峨眉刺又道:「還有還有,我今兒下去吃飯,瞧見小臂大的老鼠從廚房裏鑽出來,太嚇人了!」頓了頓,又道:「真真兒是古怪,這廣州什麼東西都生得大一號,偏生人卻小一號。我這身量放在京師算是矮的,不想到了此處卻算中等了。」
李惟儉施施然落座,琇瑩便湊過來為其揉捏脖頸,李惟儉閉眼享受道:「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頓了頓,又道:「琇瑩到了京師,說不得身量還會長呢。」
琇瑩頓時眉開眼笑:「借老爺吉言,我不求旁的,只求比晴雯高一些就好。」
李惟儉身邊幾個女子裏,傅秋芳身量勻稱,紅玉與香菱身形抽條,瞧着比晴雯和琇瑩高出半頭來。
琇瑩受夠了整日介仰頭與人說話,就盼着能再長高一些。
過得須臾,驛卒將兩份河粉送進來,二人湊合了一口,隨即洗漱上床。琇瑩今日恢復了精神,頓時膩膩歪歪不老實起來。
李惟儉自是知曉琇瑩的心思,他路上捱了十幾日,這會子哪兒還忍得住?當即手口並用,須臾便與琇瑩滾作一團。
夜闌人靜,琇瑩快暢莫禁,昏醒復迷,丟之數次,綿如春蠶,好似酒醉。其後不迭求告,李惟儉這才收了神通,擦洗過相擁而眠。
轉過天來,許是昨兒操勞過度,李惟儉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待洗漱過到得驛館裏,便見那薛蝌緊忙迎了過來。
「大人——」
李惟儉略略頷首,道:「薛兄弟可有表字?」
薛蝌受寵若驚,趕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在下表字文斗。」
「文斗?蝌斗鳥跡?這字不錯。」
李惟儉笑着邀薛蝌落座,見其依舊戰戰兢兢,略略思忖,便知只怕此時薛蝌仍不知自己是誰。
想來也是,自己這一年方才與薛家大房打交道,這大房、二房之間可隔着不近,薛姨媽、寶釵因着皇商底子一事,定會瞞着二房,又怎會在往來信箋中提起自己?
昨日聽聞這少年自陳乃是薛蝌,李惟儉不料來了廣州竟碰到了紅樓中的人物。依稀記得電視劇里,這薛蝌還算是個好人?心下納罕薛蝌這會子為何來了廣州,李惟儉這才給了名帖。
驛卒奉上茶點,李惟儉見其局促不安,便笑道:「文斗想來不知本官。」
「這小子唐突,實在不知。只知大人乃是內府會稽司郎中。」
「呵,說來我與你薛家可有淵源呢。」
「哦?還請大人賜教。」
李惟儉觀量面前的薛蝌,瞧着理應比自己小一些,說話辦事卻頗為老道,且面容與寶釵有幾分相類。若榮國府眾姑娘瞧見了,一準認定薛蝌才是寶釵的兄弟,那薛蟠定是後撿來的。
李惟儉說道:「本官堂姐嫁入榮國府,如今是榮國府大奶奶。」
「啊?」薛蝌恍然,面上不見鬆快,依舊拘謹道:「原來如此。小子伯母、堂兄、堂姐如今就在京師,料想大人必定見過。」
「何止見過?本官去歲進京趕考,路上趕巧救了你伯母一家。」
薛蝌正要拱手道謝,就聽李惟儉話鋒一轉道:「轉頭薛文龍起了龍陽之興,又與本官起了齟齬。」
「額——」薛蝌正色道:「大人不知,小子這一支乃是薛家二房,與大房往來不多。」
李惟儉頓時大笑:「哈哈哈,不錯,不錯。罷了,不逗弄你了。你且說說,到底是什麼官司,若幫得上,本官順手就幫一把。」
「是。大人容稟——」
薛蝌簡短截說,將內中情由說將出來。卻說寶釵的二叔,也就是薛蝌的父親乃是行商,這才行走天下,最遠曾到過西海。何謂西海?按如今的說法,便是印度洋西岸。
實則薛家二房做的就是轉口營生。往來夷商,船舶到埠,先行尋了牙行作保,牙行出面繳納關稅,而後就地發賣船上貨物。與此同時,牙行文明夷商所需,招納行商四下採買。
這薛蝌之父便是靠着八大牙行吃飯的採買之一。去歲薛蝌之父受牙行委託,採購了一批蜀錦運抵廣州,本待夷商九月回返時一併支付採買之資,奈何人有旦夕禍福,那船倒霉催的竟在印度洋上沉了!
順和行為其作保,先行繳納了關稅不說,還墊付了採買之資。九月里各地採買紛紛上門,順和行只得照價賠付。
那期間薛蝌之父喪事方才辦過,其妹寶琴年幼,其母又憂傷過度一病不起,薛蝌只得按下行程,在家照料母親。直到轉過年來,母親病情好轉,妹妹寶琴連番勸說,薛蝌這才動身來廣州討要貨款。
奈何順和行此番元氣大損,見薛蝌年弱,就起了耍賴的心思。因其父亡故,這就有的官司打了。薛蝌四下求告,盤纏險些花光了,也不曾將銀錢討要回來。
昨兒聽聞新晉按察使到任,這才起了攔車告狀的心思。不料卻攔錯了馬車,卻錯有錯招,攔了李惟儉的馬車。
李惟儉聽罷略略思忖,隨即叫過驛卒問道:「那順和行可是要倒閉?」
「大人說笑,順和行背後的潘東家家資頗豐,就算一時不湊手,緩個兩年也就緩過來了,斷不會倒閉。」
李惟儉點點頭,又看向薛蝌:「差你多少銀錢?」
「六,六千兩。」
李惟儉道:「賈芸,你拿我名帖走一趟鈔關,就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是,侄兒定會辦妥當了。」
李惟儉衝着薛蝌略略頷首,起身道:「本官還有要事,就不陪文鬥了。」
薛蝌趕忙起身拱手道:「大人自去忙碌就是。」
李惟儉又掃量其一眼,這才邁步離去。薛蝌瞧着李惟儉身形遠去,賈芸便湊過來道:「薛二叔請吧,咱們一道往鈔關走一遭。」
二人序了年齒,這才知曉為何叫他薛二叔。二人當即出了驛館,朝着鈔關行去。路上薛蝌心中七上八下,實在按捺不住,說道:「這李大人乃是內府郎中,按說與戶部互不牽扯,咱們拿了大人名帖,那戶部能買賬?」
賈芸樂了:「薛二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儉四叔雖說只是內府郎中,可此行聖人可是賜下了王命旗牌的,此番又不是去尋鈔關的不是,戶部又何必枉做小人?」
「原來如此。」薛蝌心下駭然。
想那李惟儉不過十五、六年紀,得了個正二品的爵位不說,如今官至正五品,出行還賜了王命旗牌,這等人是天子信臣啊!來日定會青雲直上!
薛蝌頓時起了結交之心。賈芸可是人精,略略觀量其神色便知其所想。途中不着痕跡說了李惟儉只靠着水務應聲便賺了數百萬身家,這下徑直讓薛蝌咋舌不已。
幾百萬啊!他為了六千兩銀子都要求爺爺、告奶奶的,就算討回了銀錢,又拿什麼去結交這位李大人?送多送少的,只怕這位李大人都瞧不上眼啊。
薛蝌隨即沉默下來,心下苦思冥想,卻不得其果。二人一路到得鈔關,與小吏說了,隨即被引到提舉面前。
大順的鈔關,早前照搬的就是前明市舶司,因是這鈔關做主的乃是正五品的提舉。李惟儉官至正五品不說,還有個正二品的爵位,那提舉哪兒敢怠慢?
見了二人,賈芸輕描淡寫說了請託,提舉果然不迭的應承下來。轉頭吩咐了小吏去辦,不片刻便將順和行的大掌柜提到了面前。
提舉大人當着二人的面發了好一通官威,嚇得那掌柜冷汗淋淋,作揖不迭,就差下跪求饒了。
待出得鈔關,大掌柜緊忙點過銀票,將那欠賬還了。分別之際還賠笑道惱:「誒呀薛公子,這真真兒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也怪下頭人不識真人。往後再有來往,薛公子徑直尋小老兒辦理就是,保准再沒今日之事。」
薛蝌與其略略寒暄過,揣着銀票出得順和行,頓時心下五味雜陳。難怪世人都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奈何薛家也不知是不是祖墳風水不對。自先祖紫薇舍人之後,薛家砸下銀錢無算,可子弟在科場上卻再無建樹。
如今二房沒了皇商底子,這營生愈發不易。如今連牙行都能欺負到頭上來,就莫說旁的了。為今之計,只有靠聯姻以助力薛家二房誒?那位李大人也不知可惜妹妹寶琴年歲還小。不然做個貴妾,薛家二房總不至於就此衰敗了。
思忖間與賈芸相會,又是一番寒暄,賈芸道別而去。薛蝌施施然回返客棧,心下卻犯了難,不知如何感謝李惟儉。這謝禮,可得花費一番心思了。
製糖廠。
李惟儉這會子全然不去想薛蝌如何,只盯着飛速旋轉的離心機。蒸汽機壓力計顯示七個標壓,那離心機在飛輪帶動下疾速旋轉,一時間卻瞧不清楚內中情形。
製糖嘛,大抵是先用活性炭去色,然後丟離心機裏面過篩網?
王方陪在一旁,被那蒸汽機火爐烤得滿頭是汗。過得好半晌這才說道:「大人,這機器瞧着轉了好些時候了,是不是停下瞧瞧?」
「嗯。」
李惟儉親自上前,關了閥門,蒸汽機隨即停將下來,泄出來的水汽轉眼瀰漫整個廠房,好些個工匠圍攏過來,嘻嘻哈哈說着李惟儉聽不懂的話。
那離心機緩緩停下,王方趕忙上前觀量,旋即自篩網後抓了一些晶瑩的紅褐色小顆粒來:「大人,果然有糖。」
李惟儉看着紅褐色的砂糖蹙眉不已,心下暗忖,到底哪裏出了問題?買的上好竹炭,過了碾子粉碎成碎末,在糖漿里攪拌了又澄清,瞧着褪去了不少浮色,怎地還是這個顏色的?
莫非是攪拌靜置的時候短了?
再看離心機里,先前放進去的糖膏還剩下大半,那篩網瞧着好似被糖膏徹底堵死了,無怪甩了一個時辰還剩下這麼多。
李惟儉不信邪,又命人用刀颳了篩網,開動機器又甩。如此反覆嘗試,這一試就是兩天。
李惟儉自是不知道,這製糖工藝,先用活性炭去浮色,其後須得過三道離心機,分作甲、乙、丙糖,這才能得到綿白糖。
這其中甲糖所用離心機須得間歇開動,乙、丙二糖才是需要離心機不停轉動。
他這兩天開了關、關了開的,倒是制出了甲糖,其後須得用甲糖做引子,靠其縫隙甩出乙糖來。
現代製糖工藝都是前人一代代摸索出來的,李惟儉這等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二把刀,就只能一樣樣嘗試了。
試到第四日,有匠人犯懶,隨意颳了篩網,不曾仔細將其上掛着的糖晶刮下,待再次開動離心機,竟甩出了潔白的綿白糖來!
李惟儉頓時大喜過望,連忙停了機器,將幾個匠人聚攏在一起,借着王方翻譯仔細問詢。其後一次次重複,直到第七日方才搞明白內中緣由。
知道緣由就夠了,李惟儉叮囑王方仔細看住蒸汽機,絕不能被西夷偷學了去,轉頭進得驛館裏寫寫畫畫,第二天將厚厚一疊底稿交與遞鋪,發了六百里加急,急匆匆送往京師。
這內中設計了一整套糖廠設備,從榨甘蔗汁到最後製糖,一應俱全。
此時已是三月中,李惟儉心中愈發急切,若等那設備運送回來,說不得就得兩個月之後了,他哪裏等得起?
錯過此番青海之戰,倘若大順敗了,那他心中所想只怕一切都要化作泡影。因是略略思忖,便叫過賈芸來,吩咐道:「我發的加急文書中,給你補了個書辦的差事。」
賈芸大喜,書辦雖無品級,可好歹也算是官身,總比微末小吏說出去好聽。當即作揖道:「多謝四叔。」
「別忙着謝我,我這兩日就要動身北上,打算留你在此處看顧製糖事宜。約莫兩三個月後,設備才會運送過來。到時候你專責盯着機器,尤其是不能讓西夷窺見其中詳情。若此事辦得妥當,我到時一定在王爺面前保舉芸哥兒。」
賈芸肅然長揖道:「四叔放心,若辦差了差事,不消四叔說,侄兒自己抹脖子就是了。」
李惟儉頓時哭笑不得:「你只管辦好了差事就是,我何曾要你抹脖子了?」
其後李惟儉又叫過王方來,將賈芸留下之事吩咐下來,王方拍着胸脯保證,定會照料其周全。
諸事暫且告一段落,李惟儉便思忖着不日啟程北上。轉頭與琇瑩說了,這憨丫頭倒是沒說什麼,只是一想到此番還要乘海船,頓時就苦了臉兒。
這日一早,李惟儉打點行囊,琢磨着頭晌去街面兒上採買些土儀,過了晌午就動身北上。吳海寧忽而尋來,面色古怪道:「老爺,那姓薛的來了,還帶了謝禮來。」
「只搭眼一瞧,李惟儉便知只怕這謝禮有古怪,便道:嗯?我去瞧瞧。」
出得小院兒轉到驛館前廳,便見那薛蝌正局促不安地原地踱步,一旁跟着個老家人,後頭還有個斗笠輕紗遮面的女子。
見得李惟儉,薛蝌緊忙過來見禮。
略略寒暄,分賓主落座,那薛蝌便笑着道:「在下觀大人輕車從簡,只怕居停多有不便,因是特意送來使女一名,還望李大人笑納啊。」
李惟儉心下暗樂,不容易啊,總算有人給他送姑娘了。心下這般想着,他卻繃着臉道:「我觀文斗頗為正直,怎地也如此行事?你當我是那貪花戀色的蠹蟲不成?快快收回去!」
薛蝌眨眨眼,道:「李大人多心了,的確只是使女。」說話間連忙招手,那老家人便將那女子帶上前來。
李惟儉說道:「這卻不必了,本官當日幫你,不過是看你遭了難,這女子額——」
那女子忽而摘下輕紗斗笠,露出一張迥異於中原的面孔來,栗發白膚,一瞳灰藍,一瞳碧綠,瞧着就好似紙片人一般!
這女子瞧着不過十七、八年歲,相貌也頗為柔和。
李惟儉一時詫異,薛蝌略略鬆了口氣,趕忙自袖籠出掏出一封文契來,說道:「實不相瞞,此女乃是一佛郎機商販所有,因其售賣身毒土布敗了家底,這才將家中僕役發賣出來。
在下想着大人身邊沒個使喚人終是不妥,就自作主張代大人買了下來。」
李惟儉心下好生納罕,鬧不清楚這女子到底是哪裏人,因是問道:「可有名字?」
那女子張口便是略顯生澀的大順官話,道:「碧桐。」
「你是哪裏人士?」
「回這位大人,我出生在摩加迪沙,自小就到了濠境。」
又問過幾句話,李惟儉這才得知,敢情這碧桐竟是白奴!何謂白奴?別以為這年頭只有黑奴,實則白奴也不少。
奧斯曼這會子雖衰弱了不少,可瘦死駱駝比馬大,其暗中資助巴巴裏海盜,四下掠奪白奴,賣到北非。更有甚者,一時間賣不出去的白奴,還會豢養起來,挑顏色好的配種,這樣就能生下顏色更好的白奴來。
碧桐便是白奴之女,生來只知有母親,全然不知父親是誰。六、七歲便被小佛郎機商人買下,隨即到濠境生活,自是學會了一口地道的白話,以及生澀的官話。
去歲那商人蝕了本兒,非但是船舶,連房產帶家奴一併抵押了出去。碧桐這般異色瞳被西夷視為不詳,因是只能轉到廣州來發賣。
大順卻沒這般說法,那波斯貓生着異色瞳的反倒稀罕,因是便被薛蝌瞧中,拋費了足足六百兩銀錢才買下來,起名碧桐,今兒一早便送到了驛館。
李惟儉思忖了下,又問:「你都會做些什麼?」
「打掃、整理,還會煎牛排是了,我還會做奶酪。」
奶酪?李惟儉忽而就想起了披薩,隨即看向薛蝌道:「這女子本官收下了,拋費了多少銀錢,本官叫人算給你。」
薛蝌頓時喜道:「大人,這銀錢——」
「誒?你方才都說了,是代本官採買。這人情本官認下,銀錢還是要算清楚的好。」
薛蝌略略思忖,乾脆實話實說道:「不敢瞞李大人,此使女拋費了在下六百兩。」
「好。」招手讓吳海寧上前付了銀票,李惟儉隨即道:「本官今日便要啟程北上,薛兄弟來日若到京師,一定要來尋本官。本官見薛兄弟這般品格,只操持營生實在可惜了。」
話中提點之意溢於言表,薛蝌大喜過望,不迭地感念了好半晌,隨即才領着老家人退下。
人一走,那碧桐便局促不安地上前道:「老爺,我又要改名字嗎?」
「不用,就碧桐挺好。你且隨我來。」
李惟儉轉頭領着碧桐入得居停小院兒,方才拾掇過的琇瑩見了碧桐吃了一驚,忙問:「老爺,她是誰?」
李惟儉上前扯住琇瑩的手道:「方才買來的使女,這回北上還得坐船,你啊,到時候一準吐得七葷八素的。老爺我被人伺候慣了,哪裏會伺候人?思來想去,乾脆買了個使女來伺候你。」
琇瑩眨眨眼,頓時感激得紅了眼圈兒。錯非此時還是白日,非得趁着沒走之前胡天胡地一番不可。
那碧桐在一旁束手低眉順眼,心下吐槽,這位新老爺也是個人渣啊!
金陵,莫愁湖畔,李家。
吳海平引着晴雯、香菱二人進得正廳里,便見一清癯老者端坐,一旁陪坐着四旬婦人。
晴雯、香菱不敢怠慢,緊忙上前屈身一福見禮。老者開口,說起話來抑揚頓挫,略略過問了幾句,便打發使女將一行人等安置了。
那婦人連連朝着老者使眼色,老者卻只當沒瞧見。
待吳海平、晴雯、香菱退下,婦人便叱道:「李守中!多說幾句話能怎地?儉哥兒這般年歲,好不容易在京師生發了,怎地在你這裏還不受待見?」
李守中板着臉道:「奇淫巧技,終究不過是小道——」
「呸!」婦人罵道:「再是小道,儉哥兒賺了幾百萬銀錢,還封了爵。你呢?區區祭酒,算算也沒比儉哥兒高到哪兒去。」
「婦人之見,你懂什麼?」
婦人惱了,道:「我不懂?閨女嫁入賈家,被欺負成槁木死灰一般,錯非儉哥兒出手,只怕過不了兩年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倒是懂,可你除了喝悶酒還會什麼?」
「你這」李守中破防了,起身一甩衣袖:「不可理喻!」
婦人兀自不肯罷休,追着其背影罵道:「每次吵不贏就跑,李守中,我等着你哪日長了能耐呢!」
輕哼一聲,婦人點過丫鬟來,吩咐道:「去我屋裏頭,拿兩支金釵來。」
丫鬟沉吟道;「夫人,那兩個姑娘還沒名分呢。」
婦人頓時樂道:「這哥兒,哪兒有不貪花好色的?你瞧晴雯、香菱兩個的顏色,這來日姨娘裏頭定然有她們。」頓了頓,又道:「真真兒是不敢想,這一晃眼儉哥兒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
婦人眼看着李惟儉長起來,心下將其當做了親兒子一般,提起此事自是五味雜陳。
過得須臾,丫鬟回返,送來兩支金釵,婦人便收攏了,估算着時辰去尋了晴雯與香菱。
與兩女說過好一會子話兒,婦人是越看越歡喜。那晴雯能說,卻沒心機;香菱內秀,又腹有詩書。
這般女孩兒,放在尋常富戶里便是少奶奶也做得,如今卻滿心都想着給儉哥兒做姨娘儉哥兒這臭小子,果然有些手段。
自晴雯、香菱安置的小院兒出來,丫鬟來報:「夫人,兩位小姐聽說四爺家眷到了,吵着要見見呢。」
話音落下,便見兩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扯着手尋將過來,那略年長的就道:「大伯母,聽說四哥的家眷到了?未知四哥何時回來?」
一旁小的就道:「是啊是啊,四哥可是說過要帶我們去逛夫子廟的,這一遭可不能讓四哥又爽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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