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
賈母得了信兒,訝然道:「王家太太怎地來了?」
這會子王夫人已在自己個兒的小院兒幽居了二年有餘,直到今年過了年方才得了賈母的話兒,能往家中四下走動了,可依舊不准其外出。
賈母心下狐疑,想着莫非是王夫人私底下尋了僕役往外頭傳話,這才引來了王舅母?
一旁的邢夫人就笑道:「這不年不節的,許是有事兒?」
賈母不自察的蹙眉頷首道:「可不好慢待了,快讓鳳丫頭去迎。」
此時回話的鴛鴦就笑道:「老太太,二奶奶得了信兒就打發婆子去尋三姑娘,只讓三姑娘去迎了。」
賈母笑着數落道:「這才當了多久家,這會子倒是將當家太太的模樣學了個十足。」
邢夫人附和道:「可說是呢。偏她還振振有詞,只說這會子多忙活忙活,待來日三姑娘出了閣,管起庶務來也不會束手束腳。」
賈母頓時搖頭不已,此時就聽屏風後傳來鳳姐兒的聲音:「好不容易當了家,還不容許我稍稍偷懶了?」說話間鳳姐兒領着平兒轉過屏風,遙遙就笑道:「這所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從前都是老太太、太太發了話,我沒頭蒼蠅也似的四下忙活。如今有三丫頭這般能幹的幫襯着,可不就要稍稍偷懶了?」
「你這張嘴啊!」賈母笑着指點鳳姐兒兩下,又趕忙問道:「二姐兒可曾大愈了?」
鳳姐兒嘆息道:「昨兒夜裏用燒酒渾身擦過了幾回,這才退了燒。這會子瞧着倒是不燒了,一早兒還打發人往伯府去求了大蒜素。」
邢夫人道:「咱們家不是早就得了大蒜素的方子嗎?」
鳳姐兒笑道:「得是得了的,可總感覺不如伯府的正宗。這不,方才用過了,又吃了梨湯,二姐兒可算是不怎麼咳了。」
鳳姐兒招呼過,忽而一拍自己個兒額頭,道:「瞧我這記性,老太太,我也往外頭去迎一迎。」當下扭身就往外而去。
賈母就道:「鳳丫頭素來周全,偏自打生了二姐兒便丟三落四的,也難怪她不願意管家中庶務了。」
大丫鬟鴛鴦湊趣道:「倒是聽儉四爺說過,似乎是一孕傻三年說的是生了孩兒,這當媽的心力交瘁,一顆心盡數放在孩兒身上了,可不就管不得旁的了?」
賈母笑着頷首道:「儉哥兒說的有理。」當下又蹙眉嘆息道:「就是不知鳳丫頭何時生個男孩兒來,如此才算是兒女雙全啊。」
鴛鴦沒接茬,反倒是一旁的琥珀幫着鳳姐兒開脫道:「老太太,這一年多莫說二奶奶,便是平兒、秋桐與那夭桃也都不曾有動靜,說來可怪不到二奶奶頭上。」
提起賈璉來,賈母便不說話了。大老爺賈赦一去,老爺賈政南下,家中長輩只餘下賈母與邢夫人,偏邢夫人還是個繼室,說話輕了、重了的都不合適。賈母倒是規勸了兩回,每回賈璉都點頭應承,偏轉頭又自行其是。
想起賈璉來,賈母就問:「璉兒今兒往哪兒去了?」
邢夫人道:「說是會友去了,我私底下問過隨行的小廝,璉兒每回會的都不是什么正經朋友,不是這家的紈絝膏粱,便是哪家的小霸王,真真兒是半點用處也沒有。」
賈母道:「也不好這般說,總是多結識一些朋友,說不得來日就得了幫襯。」
正說話間,外間語笑嫣然、環佩叮噹,轉眼鳳姐兒、探春引着王舅母與王雲屏一道兒入得內中。
王舅母遙遙便笑道:「老太太,我這回可算是做了惡客啦。」
賈母道:「哪裏來的外道話?都是自家親戚,登門也不用提前個幾日知會。」
當下王舅母與王雲屏問候過諸人,待落了座也說起了家常。原來王雲屏早已定下親事,因着前歲國喪,又因南方家中守制,方才推延到了今年五月里。偏王家久不辦喜事,處置起來家中一團糟。
上個月王舅母就生生將自己個兒累得病了一場,直到此時方才好轉,卻也再不敢逞能。於是思來想去,便來榮府求上門來,央賈母放了鳳姐兒過來幫襯一番。
鳳姐兒這會子原本只是插科打諢,此時忽而聽到提及自己,不禁訝然道:「怎麼好好兒的說到我了?舅母怕是求錯了人,我如今都不大管家中庶務,能推脫的都交由探丫頭打理,推脫不開的也是胡亂處置。舅母若不信,不妨問問老太太與大太太。」
王舅母看向賈母,賈母就頷首笑道:「許是產育過一場,如今還不曾恢復,鳳丫頭這些時日丟三落四的,再沒周全的時候。這心裏頭掛念的,都是家裏的小孩兒。」
王舅母就朝着鳳姐兒笑道:「再如何丟三落四,總比兒那口子周全吧?」
鳳姐兒端着茶盞沒言語,錯非因着王,鳳姐兒又怎會婉拒?
王舅母也情知緣由,趕忙笑道:「你舅舅不在家中,我如今身子骨又不好,偏兒那口子又是個佛爺性子,錯非家中實在斷了人管束,我此番也就不開這個口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王舅母一把扯了身旁的王雲屏道:「——只看在你這堂妹的份兒上,總要幫襯她這一回吧?」
鳳姐兒目光瞥向王雲屏,但見這堂妹悶頭不語,想起剛過門兒時自己個兒還時常帶着這堂妹耍頑,鳳姐兒到底心下不落忍,便道:「也罷,那我就只管雲屏的婚事,旁的家事我可不敢摻和。」
王舅母頓時大喜,忙道:「只管婚事就好,旁的我自己個兒處置就是了。」
當下喝過一盞茶,邢夫人眼見賈母不怎麼說話了,便邀着王舅母與王雲屏往園子裏遊逛了一番,直到申時這二人方才離去。
鳳姐兒略略陪了一會子,便回去照看二姐兒去了,探春倒是一路作陪。小姑娘轉過年來眼看着就十四了,到得明年就要及笄。說來也到了待字閨中的年紀,心下自然是情竇初開。
眼見比自己個兒大一些的王雲屏都要嫁了,探春心下便有些慌亂。她心中愛慕李惟儉,偏一直藏得好好兒的,便是小尾巴也似的惜春都不知曉。想起婚事來,探春便心下一陣慌亂,沒來由的愁眉不展。
她暗忖,不求良人趕得上儉四哥,只求不討厭就好。
待送過了王舅母一行,探春進得大觀園裏,迎面兒便撞見了惜春,眼見惜春手上又沾染了不少墨汁,探春便笑道:「四妹妹還不曾將那畫作畫好?」
惜春苦惱着搖搖頭,說道:「去年生兒時儉四哥送了一副西洋畫,雖不寫意,卻極為傳神。這水墨丹青我怕是畫不好了,不如自己個兒摸索着學學如何畫那西洋畫。」
探春就思量道:「一條路走不通,換一條也是好的。誒?說來上個月儉四哥家中往來了好多西夷,還有個勞什子勳爵夫人,瞧着羅剎鬼也似的,聽聞極擅西洋畫。如今那位夫人就定居京中,不若請託了儉四哥幫着引薦一番,四妹妹正好拜個師父學學如何畫西洋畫?」
惜春有些怕生,蹙眉道:「太過勞煩儉四哥了,我還是自己個兒先琢磨着吧。」
當下姊妹二人往園中行去,眼見探春往東轉,惜春就道:「去鳳姐姐那兒?」
探春頷首道:「林姐姐下請帖了,說是重辦詩社。我去問問鳳姐姐後兒去不去,定下什麼時辰。」
惜春不禁希冀道:「可算重新起社了。晴雯說的好,海棠不吉利,還是桃好,只盼着這回詩社能長久些。」
二人到得怡紅院裏,遙遙就聽得二姐兒哭嚎不止,隨即鳳姐兒惱道:「又哪裏不對了?不是不發燒了嗎?」
奶嬤嬤就勸說道:「二奶奶,怕是二姐兒受了驚嚇,不若請神婆、羅漢來給二姐兒叫叫魂兒?」
此時探春牽着惜春進得內中,鳳姐兒瞥見二人,道:「你們怎麼來了?」隨即又與平兒吩咐道:「那羅漢、神婆之類的慣會哄人,你去道觀請個有本事的道士來,多給些簿儀。」
平兒應下,與探春、惜春招呼一聲兒,便往前頭二門去傳話給小廝。
探春與惜春落座,前者就道:「二姐兒不是好轉了嗎?」
鳳姐兒煩躁道:「也不知這孩兒隨了誰,我不過離開了一會子,她就了不得了。偏話還說不全,一直嚷着媽媽,便是我回來哄了也不見好。」
探春就道:「正病着呢,小兒難受也不知怎麼說,可不就鬧娘親?」
鳳姐兒與探春也不客氣,說道:「你也瞧見了,這會子一團亂,你們兩個這是來?」
探春趕忙說了重起詩社之事,鳳姐兒心知肚明,笑着擺手連連道:「罷罷罷,我可不去濫竽充數了,一天天操不完的心,哪兒還有那些閒情雅致?再說你們也說晚了,早前就定了後兒往莊子上走一趟,那暖棚里的春菜可要上市了。」
惜春就道:「鳳姐姐又要發財了。」
鳳姐兒笑道:「四妹妹這話兒說的,可是短了伱的月例銀子,還是少了你的脂粉錢?」
惜春笑眯眯道:「倒不曾短了只是鳳姐姐如今可是財主,今年的生兒賀禮可不能太過單薄。」
鳳姐兒笑道:「偏你成了小財迷。好好好,今年生兒送你個二斤重的金項圈可好?」
惜春趕忙道:「有幾兩就行了,二斤太重,我可戴不住。」
鳳姐兒又看向探春,說道:「也少不了三妹妹那一份兒誒?說來後兒可不就是三妹妹生兒?」
可惜探春雖除服了,可當家的賈璉與鳳姐兒還須得一些時日,是以這回生兒不好太過拋費。
轉念一想,鳳姐兒暗嘆黛玉心思細膩,只怕也是想到了此一節,方才在探春生兒那天邀眾人過去起詩社吧?這起詩社只是其一,為探春慶生才是要緊的。
探春、惜春在怡紅院坐了坐,少一時便告辭而去,轉頭又尋了歸來的李紈與邢岫煙,李紈是個愛湊熱鬧的,自然是千肯萬肯,邢岫煙也別無二話。只是不知為何,那邢岫煙峨眉微蹙,好似心事重重的樣子。
最後兩姊妹又去問二姐姐迎春,只是二姐姐心下分明想去,卻因着還不曾除服不好過府,這回便只能留下了。
綴錦樓里,邢岫煙捋着髮絲獨坐窗前怔怔出神兒。
今兒白日裏往鋪子裏走了一遭,又添了一樣新菜,待回返榮府,方才進門兒便被母親叫到了一旁。
她如今年歲也不小了,邢忠夫婦雖一直念着其納入伯府,偏這些年一直都沒動靜,也由不得二人急切。那邢忠妻便發了話,若到了下半年還沒動靜,怕是就要請邢夫人幫着尋婆家了。
邢岫煙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她心下拿定了心思,每回見了李惟儉又不好太過表露出來,於是便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
好半晌,邢岫煙回過神來,長嘆了一聲。丫鬟篆兒這會子上得樓來,見自家姑娘怔神嘆息,不由得癟嘴道:「姑娘有功夫嘆氣,不如下回見了李伯爺多攀談一會子。」
「嗯,我知道了。」邢岫煙暗暗拿定心思,待下回私底下遇見李惟儉,定要將那羞人的話問出口。
轉眼到得三月初三。
這日清早,探春換了新衣裳,擺了香案,又往各長輩處走了一遭,回來時便得了長輩與姊妹送的賀禮。
旁的長輩也就罷了,同輩的多是一書、一畫、汗巾子、鞋子之類的湊趣,到了鳳姐兒這兒,愣是送了個嵌碧璽的西洋金項鍊。那送賀禮的平兒道:「我們奶奶說,這是西夷使團私底下往外發售的,樣式稀奇,奶奶說三姑娘私底下把玩就好。」
探春搖頭道:「那西夷使團一到京師便四下兜售洋貨,說是使團,瞧着倒像是商賈。」
平兒立馬附和道:「誰說不是?儉四爺私底下說了,那勞什子使團根本不作數,乃是英吉利一個公司打發來的,算不得英吉利國派遣而來。」
探春眨眨眼道:「西夷拿朝廷當傻子不成?」
平兒笑道:「我們奶奶一早兒瞧了報紙,說是聖人大怒,遣鴻臚寺少卿去使館責問,那使團人等無不冷汗淋漓,說不得明兒就要上請罪奏疏了呢。」
探春稀奇道:「世間之大真是無奇不有,竟還有冒充使團的是了,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前明時不就有商賈冒充小國使節往前明朝貢嗎?只怕這西夷使團也是這般打算。」
這卻不是平兒能知道的了。
待平兒走了,惜春便來尋探春。少一時,姊妹二人到得沁芳閘橋,不過略略等候,李紈便與邢岫煙一道兒而來。四女匯在一處,說說笑笑便往伯府而去。
東角門處,香菱、紅玉業已在此等候,兩女迎了眾人,便往登仙閣引。過得凝曦軒,又過了一片圃,遙遙便撞見相迎的黛玉等人。
寒暄過後,黛玉便與探春笑道:「我這一社開得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你的生日。不過咱們先起社,待到了下晌自然擺酒、聽戲。」
惜春頓時合掌笑道:「林姐姐請了哪家班子?」
「徽班,名叫暢心班,年前新來的,聽說唱的都是新曲目。」
探春又不是傻的,自然知道這是黛玉的好意。當下過去扯了黛玉的手兒道:「多謝你了,李家太太。」
黛玉翻了個白眼兒,道:「討打,我自己個兒想聽了,又與你有何干係?」
惜春就道:「林姐姐這張嘴,便是嫁了人也不曾改呢,真真兒是句句有刀子。」
眼見黛玉乜斜過來,惜春趕忙捂嘴道:「我不說了,免得下月我生兒時既沒酒宴,又沒戲班子的。」
李紈道:「下月鳳姐兒除了服,說不得家中就要趁機熱鬧一場呢,四妹妹可用不着求林妹妹。」
惜春恍然道:「是了,原是如此。」
說笑一陣,眾人便進了登仙閣。此時春暖開、草長鶯飛,正是不良不熱的好時候。於閣中登高望遠,便見兩處園子裏鬱鬱蔥蔥,又有百朵朵,瞧上一會子便要心曠神怡。
此時探春方才發現好似寶琴沒來,便問道:「琴妹妹怎地沒來?可是有事兒耽擱了?」
「她?」香菱笑着探手一指:「三姑娘且往那邊廂瞧。」
探春扭頭往外觀量,便瞧見寶琴站定甬道旁,扯着個風箏耍頑着。探春不禁心下納罕,今兒可沒什麼風,這風箏又是怎麼飛起來的?
仔細觀量,探春方才瞧了個清楚。敢情那大蝴蝶風箏是被一隻喜鵲扯着往天上飛
過來湊趣的晴雯就道:「琴姑娘一陣兒一陣兒的,今兒一早不知哪兒來的瘋勁兒,非要放風箏。幾位姑娘先起社,過會子琴姑娘過了勁頭兒也就尋過來了。」
黛玉就笑道:「那咱們就先起社,既是桃社,總要先以桃為題。」
香菱忙道:「太太,韻腳怎麼說?」
李紈笑道:「限死了韻腳,反倒失了新意,我看還是不限了吧。」
於是眾人紛紛應承下來。眾人方才坐定,凝神苦思詩作,偏茜雪匆匆而來,與黛玉低語幾聲,又匆匆而去。
眼見李紈關切看過來,黛玉就笑道:「寶琴的哥哥自樂亭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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