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到巴老家裏,還是老樣子。
就是客廳里多了一個人。
看見陳凡進來,他和巴老一起轉頭。
陳凡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面容清瘦,戴着一副黑框眼睛,頭髮往後梳得一絲不苟,穿着一件有點舊的老式羊毛大衣,裏面是黑色羊毛衫,全身上下整整齊齊,看上去應該是位講究的「老上海」。
巴老對着陳凡招招手,臉上的笑容顯得很開心,「小陳快過來,給你介紹一位老前輩。」
那人聽見這話,咧着嘴無聲地笑着,目光也一直放在陳凡身上。
陳凡快步走過去,先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巴老好、先生好。」
隨即主動拉了把椅子坐到茶几前,故作埋怨地說道,「您要介紹老前輩給我認識,也要提前說一聲啊。您看看,我這臉沒洗、牙沒刷,急匆匆地跑過來,禮物也沒帶一件,多不好意思。」
巴老頓時讓一口茶嗆住,沒好氣指着他,「小滑頭,沒個正行。」
那位先生也終於「哈哈」地笑出聲來。
巴老轉頭對他說道,「就是這個小滑頭,一下子順走了我從北方戰場帶回來的鋼筆,還有風眠的那隻畫筒。」
那位先生一聽,笑聲更加爽朗,「你呀你,終於遇到對手咯。」
笑聲過後,巴老終於介紹道,「他叫夏衍,你可聽說過?」
陳凡瞬間眼睛瞪得老大,趕緊起身重新問好,「夏老先生好。」
如果說巴老是文壇大佬,那夏衍便是戲劇界的話事人之一,備註:戲劇包括電影。
在電視機還沒普及、電視劇還沒興起的時代,就沒有「影視界」這個概念,現在觀眾說的都是電影、戲劇,這裏的戲劇主要是指話劇。
至於京劇和地方劇,那叫戲曲,民間叫老戲。
而夏衍便是戲劇家,也是左派戲劇的發起人、奠基人和領導人之一,還是全國作協重要成員,在作協內部地位也不低。
可惜,時運不濟,作為「四條漢子」之一,兩次被連累。
直到幾個月前才返回上海。
他和巴老是多年的老交情,互相之間串門很常見。
只不過,陳凡心裏有點犯嘀咕,巴老把自己叫來,就是為了介紹夏老?
自己臉還沒那麼大吧?!
思長時短。
陳凡剛重新問過好,巴老便說道,「今天叫你過來,是因為老夏看上了你的《擺渡人》,想將其改編成劇本,交給上影廠拍成電影,你意下如何?」
陳凡呵呵直笑,我意下不如何。
嘴上卻說道,「那是我的榮幸啊。您放心改、隨便改!」
這可是夏衍,他說要拍,就可以視為下達任務。《英雄兒女》就是他看了巴老帶隊去了北方戰場採集素材、後來寫的《團圓》之後,指示長影廠拍攝的。
現在點了他的名,幾乎可以預見,《擺渡人》一定能拍成電影。
就是不知道是今年還是明年上映。
可是他心裏除了高興,還有點打鼓。
為啥呢?
眾所周知,八十年代是「文風」最寬鬆的時候,很多尖銳的文章都能堂而皇之地見報、出版。
而在這段時期,地位極高的夏老卻沒什麼文章出來,是不是很奇怪?
因為他當時寫的文章尖銳到連那時候的報刊都不敢刊登,氣得他只能關起門來讀書,直到90年代才發表了幾篇回憶錄。
現在陳凡只是期望夏老對待「藝術」的時候能夠心平氣和些,千萬別在劇本里加料,否則他的小心臟承受不住啊!
夏老見陳凡如此乾脆利落,儘管早有預料,也不禁有些歡喜,當即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支筆遞給他,笑着說道,「聽說你書法不錯,這支筆送給伱,祝你更上一層樓。」
陳凡剛雙手接過去,沒來得及說話,旁邊巴老便沒好氣地說道,「他的書法已經略勝啟功一籌,還更上一層樓,你讓他上天不成?!」
夏老頓時一驚,轉頭看着陳凡,「竟然有如此造詣?」
頓了兩秒,他便說道,「既然你剛才說沒帶禮物過來、不好意思,那就送我幾幅字吧,這樣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陳凡目光逐漸陷入呆滯,大佬們都這麼不喜歡客氣的嗎?
不過人家都付了「潤筆費」,他也就不吝筆墨。
照舊用巴老的筆墨紙硯,不一會兒功夫,便寫了兩副大字。
夏老惦記着改編劇本的事,拿着剛剛乾透的字,順了巴老一隻畫筒裝着,夾在腋下心滿意足地急匆匆離去。
站在門口目送夏老走遠,巴老才關上門,拍拍陳凡的胳膊,往回走去。
等陳凡順手關好門、三兩步跟上來,他才感慨地說道,「端先(夏衍是筆名,本名沈乃熙,字端先)回上海之後,每日鬱鬱寡歡,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讀書,也不見人,與他當年家門常開、哪怕黃口小兒也可隨意出入的態度大相庭徑。
本來我還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稍微治療他的心情,沒想到今天一大早他突然過來找我,說想要把《擺渡人》改編成劇本。」
巴老說着笑了笑,「他已經很久沒有寫過劇本,應該是你的這篇有一些東西觸動到他,這是非常難得的。」
幾句話的功夫回到客廳,陳凡扶着巴老坐下,又給他加滿茶水,笑道,「那是我的榮幸。」
確實是榮幸,夏衍很少寫改編劇本,就改編過茅盾的《林家鋪子》、《春蠶》,根據《紅岩》改編的《在烈火中永生》,魯迅的《祝福》等聊聊幾部。
卻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文章也能入他的眼,這可是大佬的待遇,不用等電影上映,只需要這個消息傳開,全國作協那一幫人都要高看他一眼!
陪着巴老聊了幾句,陳凡便說道,「其實就算您今天不讓人去找我,我也要來找您。」
頓了兩秒,他迎着巴老詢問的眼神,笑道,「我買了明天去首都的機票,過幾天要陪同何主席去參加作協復建討論會,所以要過來向您告辭。」
巴老恍然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事。」
他笑了笑說道,「過幾天我也會過去,到時候還能在首都見面,雁冰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
陳凡脖子一縮,「您可別這麼說,我會驕傲的。」
沈德鴻、字雁冰,筆名茅盾。
對,就是當今文壇的話事人,連巴老也要稍遜一籌。
巴老打了個哈哈,揮揮手說道,「告別的話不用多說,還有相見的時候。去吧去吧。」
陳凡哈哈一笑,老人家果然灑脫。
隨即抄起茶几上的紫砂壺就跑,氣得巴老跳起來罵,「你個瓜娃子,以後不許進老子家門。」
好嘛,鄉音都冒出來了。
陳凡先騎着摩托車回家,將這把顧景舟紫砂壺小心翼翼地放好,隨後上樓看了看,房間裏空空如也,看來姜麗麗應該已經去了學校。
他也不停留,騎着車去了她學校,卻不是找她,而是找胡老師告辭。
姜麗麗還要在這裏待四年呢,哪能用時人前用完人後?
陪着胡老師聊了一會兒,留下幾個自己雕的小擺件,陳凡便告辭離開。
等姜麗麗中午放學,陪她在學校里吃了頓飯,順便宣示一下主權,下午又去了一趟復旦,將這個流程又走了一遍。
雖說有巴老打過招呼,可他自己也要知趣,這樣才能長久。
倒是沒有陪姜甜甜吃晚飯,而是拉着她回家,和麗麗匯合後,去安全家吃單獨的喬遷宴。
吃飯的時候,聽到安全興致勃勃地跟陳凡聊如何在學校里辦副業社、雜誌社的事情,姜甜甜頓時來了興趣。
回家之後,姜甜甜問道,「小凡,我能在學校辦校刊報紙或雜誌嗎?」
陳凡坐在沙發上,等姜麗麗端來熱水,當即踢掉拖鞋泡腳,舒服地呼出一口長氣,隨即看着她笑道,「當然可以啊,他要辦也只能在上交大辦,除非有其他學校的允許和配合,否則出不了校園大門。
即便可以賣去外校,也不影響你在自己學校辦刊。」
頓了一下,他想到姜甜甜心裏還藏着事,若是工作能忙起來,心思也會淡一些,便笑道,「如果你要辦刊,你們系裏一定會支持你。
另外巴老不是讓你利用周末去《上海文藝》編輯部學習嗎,回頭你也可以向他們請教。
這樣說起來,你的辦刊條件比安哥要好得多。再一個,安哥做這些事,目的是為了賺錢,而你不同,所以你不要像他那樣,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業務上面,那是報社社長、經理幹的事,你應該把自己定位為主編,為報刊質量負責。」
陳凡滔滔不絕,跟她講了許多如何辦報刊的想法,姜甜甜也一直認真在聽。
姜麗麗則倒完洗腳水,就一直陪在陳凡身邊,就跟看守什麼寶貝似的。
不過她倒是沒有多想,因為上次陳凡就跟她說過,讓姐姐忙起來,這樣就不會想太多,她也覺得這個辦法不錯。
嗯,但是小心無大錯,還是看緊點好。
姜甜甜此時滿腦子都是如何辦好報刊,完全沒注意到她。
然後,到了睡覺的時候,陳凡才發現自己辦差了。
把姜甜甜接回來,老婆就不肯同房了啊,非得跑去自己房間睡。
哼,掩耳盜鈴。
於是一夜無話,都睡了個安穩覺。
第二天一早,陳凡便與兩姐妹作別,叫了個出租車,直奔虹橋機場。
(79年8月的機票,票價64元)
陳凡拎着自己的超大行李箱進了機場,還在到處找安檢口,就被一名服務員熱情地帶到登機台換登機牌,然後就這麼暢通無阻地上了飛機?
直到他坐上老舊的三叉戟飛機,還沒回過神來。
趁着一位漂亮的空姐路過,他趕緊小聲問道,「同志,登機不需要安檢嗎?」
空乘小姐姐驚訝地看着他,「安檢?安全檢查嗎?為什麼要安檢?」
陳凡抹了把臉,額頭上冒出冷汗,「就、是,我怕有壞人上飛機。」
小姐姐立刻笑着安慰他,「放心,我們飛機上也有公安同志跟隨的,他們一定能保證所有乘客的安全。」
心裏卻在憋笑,上飛機要安檢?呵,那上輪船、上汽車要不要啊?
沒想到這位小同志看着挺帥氣,卻是個膽小鬼呢。
想到這裏,空姐轉身進了工作間,不一會兒推出來一個小推車,送到陳凡面前,笑道,「同志,你是第一次坐飛機嗎?」
不等陳凡點頭,她便拿出一盒小包裝的中華煙放在陳凡面前的托盤上,笑道,「緊張的話可以抽支煙。」
陳凡一下子冷汗都下來了。
飛機上抽煙?
他忽然感覺腳下有點軟,嗯,是真軟,因為鋪着地毯呢!
那要是煙頭掉到地毯上,現在他只想知道飛機上有沒有降落傘???
腳往座位下踢了踢,好像沒有?
然後看見空姐又拿出一隻酒杯和一瓶酒,給他倒了一杯酒,遞過來說道,「給,喝點酒,待會兒睡一覺,很快就到首都啦。」
(飛機上喝茅台)
陳凡一手茅台、一手華子,面前的托盤上還擺着果盤,默默等着飛機起飛。
華子是五根的小包裝,只有一盒,倒是茅台可以續杯,另外還有一把小摺扇作為紀念品。
不得不說,這年頭坐飛機的體驗感還蠻好的。
除了安全!
他現在很需要安全。
得天之幸,幾個小時後,飛機順利降落在首都機場。
陳凡逃也似的下了飛機,他發誓,在飛機上禁止抽煙之前,絕對不會再踏上飛機半步!
之前也沒人跟他說過啊!
直到站在停機坪上,他才幽幽呼出一口長氣,這時候,才有空打量78年的首都。
然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好多鬼佬!
(70年代的首都機場)
沒有登機橋,所有人都拎着行李,從候機廳走過來,再通過車載舷梯登機。
陳凡站在停機坪上好奇地左張右望,儘管已經回到這個時代一年多,可眼前的情景,依然讓他感覺很新奇。
其實剛才在上海虹橋機場的時候,也看見了不少外國人,這年頭中外航班的主要銜接點就在上海,很多外國遊客入境,都是先從虹橋機場開始。
不過當時他不是被熱情的地勤工作人員帶着上飛機麼,可能是時間不對,停機坪上也沒多少人,想看都沒得看,現在看着就很有意思了。
可能很多人認為,這年頭到國內來旅遊的外賓,應該是家裏很有錢的那種。但是陳凡從他們的衣着來看,覺得他們絕大部分應該都是「普通」家庭。
沒有考究的衣服,也沒有精緻的妝容,連行李包和行李箱也都是普通貨色。
看他們的模樣,不像來自歐美,應該是東歐和南美國家的人居多,當然也少不了小非。
陳凡拎着行李箱,一步一搖地慢悠悠晃出機場,這才往出租車站走去。
與上海那邊可以隨手招停不同,首都的出租車都很講規矩,他們絕不會你手一招、他就停,而是只停在專門的出租車站,將你送到地點之後,又去最近的出租車站報到。
如果有緊急任務,出租車公司也是通過遍佈全市的出租車站去傳達。
作為首都機場,當然也有一座出租車站。
就像去汽車站坐車要買票一樣,乘坐出租車也要先買票。
(70年代首都出租車票,可以通過電話叫車)
陳凡一路問着到了出租車站售票亭,趴在窗口問道,「同志您好,我要去前門,請問要多少錢?」
謝天謝地,亭子裏是位女同志,看到陳凡那張臉,剛剛還漫不經心的態度立刻變得熱情起來,「你要去前門啊?探親嗎?」
陳凡呵呵乾笑,「啊。」
售票員拿着地圖冊翻看,「這裏到前門大約35公里,你要是坐首汽的車,那就是每公里兩毛五,如果坐北汽的車,那就是每公里兩毛。」
陳凡眨眨眼,「有什麼區別嗎?」
售票員呵呵笑道,「區別大了,北汽的車都是東歐產的,像拉達、伏爾加這種,坐着不舒服,首汽的車卻是從西方進口的,豐田、福特、別克這種,坐着要更舒服些,平時一般都用於接送外賓或領導呢。」
這麼神奇的嗎?
陳凡眨了眨眼,當即說道,「那有首汽的車嗎?」
我也是領導啊,哪能掉了面子?!
售票員,「喲,看來是不差錢的呀,你們單位福利真好。」
她說着便撕票,「算上起步價,總共8塊5。」
陳凡乾淨利落付錢,隨後拿着發票,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往一輛別克車跑過去。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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