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池戲台在華清宮西面的望京門外,離虢國莊並不遠,但薛白開始排戲以來,
漸漸找不到機會到楊玉瑤那過夜。全??本????520.????
因聖人恩典,讓他宿在離戲台不遠的西瓜園舍館,周圍人員眾多,於是到了七月初,還得楊玉瑤偷偷過來找他「你升遷之事已說好了?難怪好一陣子不來找我。」
這還真是兩回事,薛白道:「若不是那些宮使一直盯着我,我巴不得每日到你那去。」
「我知道,玉環真討厭,我的人憑甚給她排戲啊?還這般忙。「
抱怨了一會,楊玉瑤還是關心起薛白的前途來,再問道:「你真能留在昭應縣?」
「五成把握。」薛白道:「謀官而已,讓達奚父子去試試。若不成就下次,反正我上任校書郎才幾個月。」
達奚均敢背看哥奴與你交易?」
"不說哥奴怕我,他至少煩我。」薛白道:「遇到與我有關的事,哥奴下意識該會迴避。達奚珣感受得出來,應該敢。「
「這般簡單?「
「壓力、好處皆已給吏部侍郎,讓一個八品朝銜兼任九品縣尉而已,小事。「
事雖小,楊玉瑤卻喜歡他運籌惟喔的樣子,偏是才聊了一會兒,謝阿蠻已經到了,催薛白去戲台恭候貴妃因貴妃若遇到唱法上的問題可是要讓狀元臨時改詞的。
楊玉瑤沒有這種氣派,只有氣惱,湊在薛白耳邊嬌聲道了一句。
改日來找我,我讓青嵐幫我,一定降了你這隻妖。」
薛白聽了不由抬起頭,楊玉瑤滿意他的反應,這才翩然而去。
她走之後,薛白還真仔細想了想,該如何去看她從芙蓉池戲台去虢國莊之間隔着一道外宮牆,這宮牆直連到驪山的陡峭處。白天他若想過去,守衛該是會放行,但夜裏卻不方便,
總不能從驪山的峭壁處攀過去,那附近也是守衛森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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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芙蓉池,貴妃還未到,旁的伶人都已扮上妝,正在練唱腔扮法海的劉化手上托着個缽,正在獨自練戲曲台步,見到薛白,連忙躬身行禮喚道:「薛郎來了。「
劉化這人很複雜,他體形壯闊,臉帶威儀,站在那時頗有大將軍的氣質,這點倒像是高力士。但他開始唱戲,既能演出兇惡,也能演出那種寶相莊嚴之感。
薛白每次見他都覺疑惑,不由問道:「冒昧一問,你可曾鑽研過佛法?「
薛郎真慧眼,老奴這幾日確在研習佛法,為的是扮好法海一角嘛。「
劉化討好地上前賠笑,氣質一變,完全回到了雞坊典引宦官的模樣。
薛白驚訝於他能前後相差如此之大,心中讚嘆他確實是擅於表演,問道:「試戲時,我便看你有法相。「
那是老奴演出來的。」
「演戲、唱功了得,也肯下功夫,梨園該有你一份地位。「
劉化聽得大喜,討好道:「那老奴懇請薛郎多寫些老奴能唱的角才是。「
戲台上,李龜年、董庭蘭等人正在調整曲樂,薛白不通這些,遂與劉化閒聊了幾句。
「你識字,讀過書?「
劉化應道:「老奴幼時家境還好,後來家道中落了,才淪落到賣身為奴。「
「為何有這般變故?"
「回薛郎,是旱災。全??本????520.????」
「旱災?何處?「
劉化道:「老奴是河內郡懷州人,自開元十年起『自冬涉春,至茲夏首,宿麥將秀,時雨未洽」,久旱連年,入不敷出,再加上阿爺暴死,老奴也就淪為孤寒了。「
薛白留意到,他話里用了幾句官府文書上常說的話,大旱不叫大旱,叫"時雨未洽」。
河內郡懷州就是河南沁陽,與洛陽幾乎只隔着黃河,算是離京畿很近的地方。
「據我所知,開元以來,凡有災年,朝廷賑濟都是十分有效的?」薛白道:「每有災情,聖人派賑災使勘察,切加訪恤,地方官吏如不能自濟者,則發義倉賑給,地方義倉當卓有成效。「
劉化微微尷尬,應道:「薛郎說的是,懷州大旱那些年,朝廷義倉儲備充足,賑濟及時。雖時有流民、偶有暴亂,都被迅速平息了。「
「偶有暴亂?「
在薛白印象之中,大唐盛世一直到安史之亂前,應該是沒有什麼叛亂的,他對此頗感興趣,追問道:「有嗎?」
劉化應道:「河內郡那邊曾有過幾次,癬疥之疾,不過是數十、數百賊人趁災打劫官府罷了。」
薛白繼續追問道:「為何叛亂?因賑災不利?
「這劉化沒想到他對這個話題如此執着,但反賊為何要造反他又如何能得知,尷尬地笑了笑,應道:「要老奴說,都是些狼子野心、狂妄悖逆的妖賊。「
「那這些妖賊都是什麼樣的人?」
「該都是些被言所惑、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薛白問道:「什麼識言?」
一直談這話題讓劉化有些心中憂憂抬眼一警,見薛白目光灼灼、是真對這些事感興趣,他遂嘆惜了一聲,說起更詳細的舊事來。
「老奴家鄉一妖賊,算輩份還是老奴出五服的族人,妖賊劉定高,被『手執金刀起東方』的言迷了心竅。開元十三年,懷州連着旱着三年,劉定高聚眾造反,我阿爺不肯響應他,他遂殺了我阿爺,搶了我的家財,攻打洛陽..跟他去的二百一十三人,被盡擒而斬,也就平息了。」
薛白問道:"這些人隨着劉定高叛亂,是因信了言,還是因為旱災活不下去了?」
「開元年間,豈至於活不下去?」劉化笑道:「像老奴賣了身,也還是活得好好的。「
話題自然而然也就移到劉化個人的際遇上來,他說起自己是如何淪落到洛陽、長安,如何學唱曲,如何淨身當了宦官正聊看,謝阿蠻已換了一身衣裳過來。
薛郎又躲在這裏偷懶,貴妃到了,你快些隨我去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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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池水清澈,讓人恨不得躍入水中,求一個清涼戲台便搭在水面上,恰取名為「水榭歌台」。
台上,李龜年按笛吹奏,薛瓊瓊在彈古箏,董庭蘭以伴奏....合成動人的曲聲。
曲聲飄進一座單獨的梳妝樓,正坐在銅鏡前妝扮的楊玉環不由開口唱起來。
「青城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此身..
謝阿蠻上樓時聽得如此動人的歌聲,不忍打斷,立在門邊恭候着,
還是楊玉環回過頭來,問道:「來了?「
「是,薛郎在樓下恭候。全??本????520.????「
「讓他上來...勤修苦練來得道,脫胎換骨變成人,啊,啊.
薛白登樓時,恰聽到這歌聲,雖只一個「啊」字,卻也婉轉起伏,酥軟人心。
他停下腳步,可看到對面的銅鏡里映出的楊玉環那絕世容顏。
「渡我素貞...嗯?來了。「
楊玉環回過頭來,笑道:「我起來得晚了些,勞你久等了,快過來,看看我這妝扮如何?「
她與謝阿蠻身上的戲服都是薛白所制,一白一青全然不同於當世的鮮艷風格,素淨了些,仙氣飄飄,但在腰身處卻又很好地勾勒出了楊玉環的線條。
不同於李騰空那纖細、脆弱之感,更有韻味。
衣裳前日還稍微改了一下,因此今日楊玉環特意站起身來,轉了一圈。
「美嗎?「
「嗯。「
「頭飾如何?「
頭飾也是薛白設計的,參考的是婺劇里的造型,如花蕊形狀的花鈾也是此前少見的裝束,讓人眼前一亮。
「問你話,頭飾如何?不好嗎?」
薛白正在想,沉吟道:「鬢角還可以稍作調整。「
他抬起手,想給楊玉環撥弄一下鬢角,很快便意識到不妥,停了下來。
彼此雖是義姐弟這動作確實太過逾矩了。
「咳咳。「
薛白停下動作有幾息工夫之後,謝阿蠻連忙上前,站在他面前,屏息,讓他調整她的鬢角。
「有水嗎?「
遂有宮娥遞上一水杯,薛白手指沾了些水,將謝阿蠻鬢邊的頭髮稍稍打了點卷。
楊玉環一看,不由眼前一亮,驚喜道:「這樣好看,有青蛇的嫵媚感。「
謝阿蠻正覺臉上濕濕的,惱他將她的妝面弄花了,聽得這樣的稱讚,又是好奇又是喜滋滋。
添了這一點細節,她們對着銅鏡看了,愈發滿意。
「沒白收這個義弟,真是有兩下子。」楊玉環對着鏡子看了又看,捨不得放下,
末了打量薛白一眼,」是個懂美人的。」
她自稱一聲「美人」都算是太過謙虛了。
之後無非是排演,薛白領着三份俸祿,卻每次都躲在惟幕後悄悄打盹,旁人只當他在沉思。
這日卻被楊玉環逮到了。
「好你個薛白,我唱得不好嗎?你看得睡着了。「
「回貴妃..
"叫『阿姐」,養不熟的白眼狼。「
楊玉環心情好,抬手虛指了他一下,頗顯親昵。
「我在想,芙蓉池水景如畫,若添一折白蛇與青蛇赤足戲水的情形..….
薛白話音未了,楊玉環掩着笑意,兩步上前,裙下繡鞋一抬,輕輕踩了他一腳教訓了一句。
「誰與你胡鬧?盡想些有的沒的,討打。「
說罷,趁一群宮娥還沒來得及跟上戲台,她自轉身走了。謝阿蠻則不甘示弱地瞪了薛白一眼,表示不會戲水給他看。
「貴妃賜下點心果子,再用心排兩遍,馬上可是七夕御前獻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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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果子,今年的荔枝也到了。
"咚、咚!「
鼓聲忽然響起駐守在驪山西面的一名執戟郎站上一塊大石,向西面望去。
他名叫劉展,身材高大,面帶威儀,若非看他官階,旁人只怕要以為他是中郎將。
此時極目所見,能看到華清宮外權貴別業相連,與渭水畔的昭應城對應..官道上塵煙滾滾,有一隊快馬正在疾奔而來。
而華清宮中,一道道宮門被依次打開,宮人們忙碌着奔向內殿,無比繁忙。
劉展知道那是皇帝為了討好妃子,特意派人從五千里路途之外運送來了新鮮的荔枝。
他遂微微冷笑,在心裏罵了一句。
「昏君。「
劉展知道,待到七月七,昏君將會在入夜後到內宮牆外的芙蓉池戲台觀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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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五行居木,沖馬煞南。壬不汲水更難提防,子不問下自惹禍殃,
駐嘩於華清宮,李隆基也不必過問朝中的勾心鬥角,樂得自在,夜夜笙歌,日高不起。今日又是到午後才起。
榻上殘留着些汗味,有些奇異,昨夜侍寢的美人已經離開了。
他倚坐了一會,吃了宮娥素手剝的荔枝,醒了神,之後方才起身,由着宮娥為他更衣。
「開宴。「
「聖人制,開宴。"
有宦官小步快趨離開大殿,將聖人口諭傳出,外宮門緩緩打開。隨侍華清宮的公卿勛貴們則依次走向芙蓉池戲台,等候聖駕。
李隆基則是不慌不忙地登上御琴,出了御殿,從月華門離開禁內,再由望京門離開內宮,至芙蓉池戲台,登上看花台,接受群臣的叩拜。
今日,楊玉環沒有隨侍在他身邊,而是準備登台獻唱,但貴妃的座位卻還是給她留着,沒有讓旁的妃子坐。
這是聖人的深情時近黃昏,戲卻要在入夜以後才開唱,燈火才有氣氛。此時先表演的是鬥雞,李隆基看了一會,本着與諸臣同樂的心思,押了賈昌勝。
管太府庫藏的楊釗早有所準備,讓人拿出一面揚州水心鏡來。氣氛當既熱鬧起來,官員們紛紛圍上鬥雞場。
楊釗探頭看着場上的鬥雞,正吆喝起鬨,忽感身後有人輕喚了他兩聲。
「楊中丞。「
楊釗轉頭看去,只見是主持華清宮旁昊天觀的道長葉法善,遂笑問道:"真人也想押寶?」
「回楊中丞話,今秦中、河內等地大旱,三月至六月未落雨...
「真人。」楊釗連忙打斷道,笑道:「讓我掃興無妨,可莫掃了聖人的雅興。「
此事是不能提的,因聖人在長安時,已在興慶宮龍堂祈雨,但並無反應,眼下也只有等。
葉法善道:「老道見聖人方才押出去的那面揚州水心鏡背有盤龍,青瑩耀日,勢如生動。聖人若再以它求雨,必能誠動上蒼。「
"真人這是在逗...」楊釗正要反駁,忽然心念一動,隨葉法善的目光向天上看了一眼,輕聲問道:「真人會觀天相?真能降雨?」
葉法善撫須笑了笑,點了點頭。
楊釗眼神一亮,不由問道:「道長可否再幫我算算前程?」
"自然使得。」葉法善問了楊釗的八字,掐指一算,思量良久,喃喃道:「楊中丞...該改個名字才好。「
「為何?」
"中丞名字帶『金刀」,早晚有大禍啊。」葉法善捻須淡淡說道。
楊釗當即驚嘆,暗道自己竟從未想到這一點,不由將這老道奉為神人,打算明日就與聖人上書要改個名字。
天色漸暗,夜幕終於完全降下。
華清宮內外燈火通明,連芙蓉池上都點起了花燈樂曲聲起,《白蛇傳》要開唱了戲台後方,楊玉環開心地舞着水袖,趁着上台前最後一點時間,向薛白問道:「我這扮相如何?」
薛白不想回答她,總說「好看」來評價她的美貌,沒多大意思。
但靠山還是得哄的。
正好台上已開始唱到「洞中千年修此身」,他遂順着這歌詞答了一句。
「佳人相見一千年。」
楊玉環一愣,終於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可能是因為要登台了稍稍有些緊張吧。
緊接看,台上唱道:「離卻了青城到江南!」
隨着這一句,楊玉環、謝阿蠻攜手登台,一白一青兩道身影娜多姿。
而後台這邊,小生打扮的許合子已站到了薛白身旁。她與薛白的接觸最少,但是真的有實力,此時猶默念看戲詞。
唱功方面,薛白能幫忙她的很少,也只能將一把紙傘遞過去。
「多謝,我竟義忘了。「
許合子極小聲地念叨了一句,接了傘撐開,趨步登台。很快,台上便響起了她的唱詞,竟是完全不同於往日的高亢悠揚,而是溫文雅爾。
「適才靈隱掃先瑩,歸來風雨忽迷離,百忙中哪有閒情?「
薛白看得認真,直到第一折戲結束,他往後方看了一眼才發現扮法海的劉化不在,遂找人問了兒句。
「法海方才還在的,該是更衣去了,還有一整折戲唱過才輪到他登台。「
「是還來得及。」
薛白往遠處看了一眼只見芙蓉池周圍還圍着禁衛,劉化也不可能亂跑。
果然,沒過多久法海就回來了。
台上戲曲還在繼續,卻已能看出反響極好,畢竟是三個相貌身段、歌舞技藝都最頂尖的美人在表演,自是看得眾人如如醉。
李隆基並不介意妃子台上表演一事,反而引以為榮。
他是真的欣賞楊玉環,歌喉、舞技、美貌、身段,以及性情。他深知她給臣子們表演並非是取悅於誰,而是她愛好這些。
這一切,他都懂,並且能包容,故而從未後悔過從兒子手裏搶下她,
世人永遠無法明白他對她的感情,超越了世俗的限制,甚至超越了男女情愛,因為他們看到了更遠的天地,因為音律之高雅,俗人是不會懂的。
就這樣看着看着,到了第三折戲開場。
周圍的宦官們開始換燈籠里的蠟燭,戲台上,寶相莊嚴的法海手持禪杖登台,開嗓,氣勢震天。
「許官人!看你入迷已深,好言相勸你不醒,禍到臨頭看分明!「
與此同時,西面的驪山嶺上,火光忽然暗了一暗。
正在外宮牆上遠遠看着水榭歌台的禁衛轉頭看向驪山,眯了眯眼,忽大喝起來。
「那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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