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師們演練着哀樂,薛白在太樂署中補了一覺。
迷迷糊糊中有人輕輕推着他,用婉轉清脆的聲音喚道:「薛郎,醒醒。」
薛白還當是明珠又來了,翻身抱過被子蹭了蹭,感覺懷裏不是楊玉瑤,方睜開眼來。卻見謝阿蠻正站在那,擅跳舞的娘子就是有氣質,連脖頸都好看。
「嗯?」
「那個,」謝阿蠻愣愣道:「演練好了,你這太樂丞該帶樂師們去嗣許王府上了。」
「我以為當太樂丞只要給貴妃排戲就好。」
「雖然是這樣。」謝阿蠻只好柔聲哄他,道:「偶爾出了些狀況,你就操心些公務吧。」
薛白見她還是一身吏員的皂袍,問道:「你怎不換衣服?」
「我不去,也不會演那哀樂,我來太樂署只需管你。」
「走了。」薛白翻身起來。
謝阿蠻卻又攔住他,從桌上端起兩塊糕點,道:「吃飽了再去。」
一住nzhifash
「有道理。」
接着,她又端詳了他兩眼,搖頭道:「不行,太過精神奕奕了,坐下,我得讓你憔悴些。」
等薛白出了公房,頭髮也是亂糟糟的,眼角還掛着些淚痕,顯得十分悲慟。
他帶着太樂丞的樂師們列好隊,與鼓吹署的樂器手們一起匯入太常寺的隊伍。隊伍最前方,張珀紅着眼,一臉悲韶安排人發麻衣。
許是站得有些無聊,張咱招手讓薛白上前聊,道:「太樂令病了,你多擔待些。
薛白卻知劉賜在秘書省編書,因每日有膏火費領,已兩三日都不來太樂署殿了。
「寺卿放心。」
「出發吧,你我一起。」
話間,禮院的官員們最後出來了,個個神情肅穆,架子大得很,連張堆這個太常卿都得等他們。
路上閒聊,薛白問了些事,張咱所知甚多,能的都肯。
嗣許王李瓘有個弟弟,乃上柱國、褒信郡王李謬,官任宗正卿、殿中監。
「李瓘、李謬兄弟年幼之時,叔伯父兄已被武后殺得七零八落,待聖扔定妖風,李璀嗣許王,李謬過繼、嗣澤王。」
「澤王李上金原有七個兒子,流放顯州,據都死了。但其中有一個兒子李義珣,知道被流放後絕無活路,遂隱姓埋名,扮成奴僕,逃過一劫。」
「中宗皇帝在位時,追還澤王官爵,李瓘、李謬兄弟誣告李義珣假冒皇親,將他流放嶺南,並欲派人殺之。但李義珣尋得玉真公主庇保,再次逃過一劫,聖人即位後,查明真相,恢復李義珣之官爵。」
聽到這裏,薛白不由問道:「如何查明真相?」
張珀道:「皇家玉牒,李義珣年幼時有許多人見過,長大後相貌亦像澤王。」
「若李義珣真是假的呢?
「聖人、玉真公主從便見過,假不了。」
「原來如此。」
張珀笑道:「聖人對待宗室寬厚,李瓘、李謬迫害堂兄弟,也未受重懲。李瓘依舊是嗣許王,李謬雖被奪了嗣澤王,卻也封為褒信王。」
「褒信王..不滿意?」
「就是他。」張微微譏道:「如今李瓘撒手人寰,盯着他留下的嗣許王官爵之人,正是他的親弟弟、褒信王李謬。」
「李瓘有兒子。」
「李謬暗中與聖人,李瓘的兒子不是李氏血脈。」
薛白沉吟着,問出一個他很關心的問題,道:「真真假假,由誰來定奪。」
「自是聖人以及宗室。」張珀道:「宗室中這種紛爭很多,若平時由哪個衙門處置,那就是宗正寺。偏偏李謬正是宗正卿。」
着,他回頭看了看身後,接着道:「還有我們身後的禮院。」
許王府已經開始辦喪了。
太常寺的人被稱為「聲兒」,因為每有這種場合都是由他們列隊吟歌。
薛白帶着樂師到了靈堂後方奏哀樂,只見未亡人們已跪了一排。
李瓘的王妃徐氏是個繼室,看着三旬左右年紀,生得貌美。
「張駙馬,你知曉阿郎的心思的。」徐氏悲泣不已,跪着轉身啼哭道:「父薨子繼,經地義。阿郎屍骨未寒,便有人欺辱我們孤兒寡母,懇請駙馬援手。
張咱行事自有主見,若幫人一把於他損害不大,他是願意的。但為了無關之事而得罪聖人堂兄弟、宗正卿,也就愛莫能助了。
他遂嘆息一聲,低聲道:「王妃保重身體,庇護孩子要緊。喪事當前,旁的事往後再談吧。」
這是很有深意的提醒了——孤兒寡母還年輕,眼下大可先熬死了李謬。
徐氏大概覺得王爵一旦丟了就要不回來,哭着不肯甘休,跪着上前想要繼續求。
若讓人起了閒言閒語,對張咱卻是要命的事,他避之唯恐不及,向薛白示意了一個「簇不宜久留」的眼神,迅速出了靈堂,往大門處去了。
薛白卻還得留下處置公務,好在他年輕臉嫩,徐氏沒求到他頭上。
借這機會,他觀察了一下李瓘的兩個兒子,李解、李需,臉蛋長得都還蠻好看的,確實像徐氏更多一些,至於像不像李瓘把老頭與稚童相比,他還真是看不來。
「阿兄!」
靈堂上忽然響起悲哭聲,聲音蒼老,極盡悲傷。
「你我兄弟自幼經歷磨難好不容易熬到這寶盛世,奈何不假年,阿兄啊!
想必這就是褒信郡王李謬,據已哭暈過去好幾次,醒來便繼續哭。
李謬的身後站着好幾個年輕人,個個披麻戴孝,神情悲慟欲絕,正在紛紛攙扶。
「阿爺也要保重身體.阿伯,你怎捨得這樣去了?!」
一個侄子哭了,幾個侄子紛紛大哭,場面不由混亂起來。
薛白正站在那看着,忽有人拉了他一把,低聲道:「可是太樂丞?這邊出了些事,請隨人來。
靈堂後方的庭院中,有道士正在做法事。
繞過法壇,走過長廊到了一間廡房門口,薛白在門外便認出那披着麻衣的背影是李琮。
他當即停下腳步,轉身便要走。
如張珀所言,莫沾這些人,他的仕途上能減少非常多的致命風波,不出意外是能平平安安位列公卿的。
除非,想要的不僅於此.....
薛白迅速向四周掃了一眼,隨着來人走向李琮。
「是誰讓慶王找我來謀秘書監一職的?
「我身邊的一個宦官。」
「查他。」
李琮愣了一愣,低聲道:「唐昌公主如今的處境有好些,你讓秘書省復得權柄,可是在為大事鋪路?」
薛白意識到自己與李琮的溝通確實太少,導致消息與想法都錯位了。
「嗯,慶王什麼都不要做,萬莫再派人來聯絡,等着即可。
「秘書監..」
「秘書監謀不到了。」薛白不由分,須臾又問道:「有哪些人想謀衛尉卿?」
「很多。」李琮道:「據我所知,就有嗣歧王李珍、嗣薛王李瑁、廣武王李承宏。」
「止住一切動作,別爭。」薛白再次鄭重提醒了一句.…....
再轉回靈堂,正見到張填。
「方才起了衝突,你怎不攔着?
薛白應道:「慶王喚我過去,了幾句話。」
張珀微微一愣,問道:「你如何答覆的?」
「我勸他別再為兒子爭秘書監了。」
「不錯。」張咱道:「身在朝堂,當如履薄冰。這等禍害滿門且與己無關之事,少沾惹為好。」
「是,喪事一過,我便隨駕往華清宮。」
「這是聰明人。」
張珀這才起方才靈堂上發生的衝突,卻是有官眷與人嘀咕李瓘王妃徐氏與人私通,被張珀派人請出去了。
是日,薛白見了許多的李唐宗室,只是記名字都頭疼。
即便如此,他還是盡力接觸了另外兩位嗣王,李珍、李瑁。
李珍、李瑁也是一對兄弟,他們的父親是薛王李隆業。李隆業是李隆基的五弟,生了十多個兒子,李玥是其中相貌才情人品俱佳者,聲望最重,因此承嗣薛王。
李珍則因長相酷似李隆基,過繼給歧王,嗣歧王。因歧王李隆范原本也是有兩個兒子的,早年沉溺酒色而暴莞了。
兄弟倆年紀不算大已食邑五千戶,卻猶有進取之心,盯着的都是鴻臚卿、衛尉卿、宗正卿之類的九卿之位。
因此,他們對於李謬的所作所為頗有微詞,遇到張咱,不免評論了幾句。
「人而已。」
「嗣許王妃與人私通,好歹拿出證據來。」李瑁道:「李謬的吃相未免也太過難看了些。」
「這般吃絕戶之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李珍道:「熟能生巧嘛。」
「李瓘有子二人,可不是絕戶,可惜,連聖人都覺得不像。」
「李義珣當年也不是絕戶,李謬擅於硬吃了。」
李瑁微微嘆息,道:「張駙馬,我若記得不錯,李義珣之子嗣澤王李惠,就是現任太常少卿吧?」
「不錯,太常寺禮院是由他主持。」
李瑁道:「若非玉真公主,李濾與其父只怕要落魄街頭。如今由他來給李璀定身後名,理循環。
「理循環啊。」
者無心,聽者有意,薛白站在張珀身邊聽了,不由轉頭看了一眼太常少卿兼禮院直事李憑。
幾人了一會兒,李珍向薛白打了個招呼,顯得十分親近。
「我聽聞,李曇、張泗夫婦與你有些過節?
「不敢。」薛白應道:「我們鬧着玩的。」
「李曇是個廢材,你莫搭理他。」李珍笑道:「你我投緣,皆喜歡音律、戲曲,往後得空該常聚聚。」
「是。」薛白道:「我亦覺與歧王有些親切福」
「哈哈哈。」
一場喪事,儼然成了公卿貴胄們聯絡感情的聚會。
李謬猶在靈堂上哭得死去活來,將要昏厥之際,有個兒子上前攙扶了他一把,並在他耳邊道了一句。
「諸王都覺得是阿爺要奪嗣許王之位,已在暗中聯絡要阻攔此事。」
李謬一驚,被攙扶下去之後,當即拎過兒子叱道:「你方才的都是真的?」
孩兒方才路過那邊時,確實聽到他們在,且毫不避諱。」
「什麼?」
「那不如一道向聖人揭穿阿爺名諱,孩兒不敢提。」
李謬皺眉踱步,招過管事,道:「你去查查,徐氏到底與誰私通」
「明白。」
薛白不經意地往廡房方向看了一眼,見李謬身邊的管事從裏面出來,卻是往許王府的後宅而去。
他遂拉過張咱,示意他往那邊看。
「蠅營狗苟。」張珀輕嗤一聲,聲提醒道:「你莫太熱心了,方才的提議就不應該,聽他們議論幾句就真以為他們能出頭?」
「是我草率了。」
「李瓘死得真不是時候。」
對於李瓘之死,楊玉瑤是頗為惱火的。
若非此事,她此時已帶着薛白去華清宮卿卿我我,結果這幾日薛白卻還得領樂師去許王府上吹吹打打。
過了兩三,她終是待不住了,親自過去看看薛白。
「瑤娘不該過來,這邊畢竟是在辦喪。」
「來看看你。
楊玉瑤拉着薛白上了馬車,聲提醒道:「玉環與我,聖人大概是想反悔了,你我莫為慶王出頭。」
「知道的,我已經嚴詞拒絕他了。」
「果然是到處請託,真煩。」
薛白道:「我不宜離開太久,送玉瑤到街口便得回去了。」
「我送你過去。」
「不必,有人盯着我們。」薛白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看,低聲道:「該是哥奴或陳希烈的人,想拿我們的把柄,逼我交出刊報院。我派人去打他們一頓。
「裝作不知即可,到了前面遮掩了一下,讓我下去。」
豐味樓。
杜始幾乎已不打理酒樓中的瑣事,只管着隱藏在酒樓之下的各種事務。
少有人知道長安許多酒樓茶肆的雅座背後都有暗閣,一些有價值的消息會被抄錄下來,送到杜始手上。
是日,她正在整理這些消息,卻見曲水趕來。
「薛郎來了。」
「這種時候?」
杜始連忙迎了薛白,眼底既有喜意,又有憂慮。
「你此時來,可是出了要緊事?」
「一件與我們無關的閒事,但若辦妥了,影響深遠。」
「那你快些。」
「事關宗室,人物關係複雜,只怕得慢慢捋,你才能懂。」
「沒事,我聽着。」杜始笑了笑,「你捋。」
薛白便開始慢慢捋着。
「白了,無非是一群親戚互相吃絕戶的事,李謬吃相難看了些,諸李中有人看不慣了,卻不敢多管閒事?」
「差不多。」
「你想管?」
杜始有些疑惑,「此事可是大麻煩,莫非那貌美的寡婦徐氏求你了?
「以我的地位,自是插手不了此事。」
「但你悄悄來找我,想必是有些別的想法?」
「不錯。」薛白道:「這是個試驗的機會,我們可以牛刀試一次。」
牛刀試?
數日後,李瓘的喪禮才辦完,李隆基已命高力士做好擺駕華清宮的準備。
長安城已經漸熱了,哪有山里待得舒服。
偏是還有些宗室之事李林甫不能處置,須由子親自定奪,比如,李瓘留下的官爵。
首先要定下的是嗣許王之爵。
李隆基遂招來張珀,開口十分直接。
「朕看李璀那兩個兒子不肖其父,你到褒信王府選一個合適的人選,過繼到李瓘名下。
張咱本要遵旨,猶豫了幾番,卻是道:「臣請聖人別擇旁人。」
「你是太常卿,是朕的女婿,且與此事無牽涉。你不辦,誰辦?
「臣有罪。」張咱臉上泛起些苦意,無奈道:「臣與此事有所牽扯。」
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也是十分疑惑。
「吧。」
「坊間傳聞李瓘那兩個兒子是.…..」
張咱沒有下去,拜倒,磕了個頭,一臉委屈地道:「聖人明鑑,臣真是冤枉的。
李隆基笑罵道:「朕又不是昏君,還能信這等市井傳言嗎?」
「臣真的與許王妃毫無瓜葛,不過是喪禮上有人出言詆毀她,臣將人請出去而已。」
「朕知道了,下去吧。」
張咱苦着臉,再次行禮,退了下去。
李隆基看着,臉上的笑意冷了,漸漸有些不悅,道:「高將軍去查一查,此事到底是不是謠言?若是,查誰在傳謠。」
「遵旨。」高力士領了旨意,猶豫片刻,又問道:「那嗣許王留下的官爵?」
「暫擱置。」
李隆基很不高興。
他倒要看看,在這躁熱的夏季,是誰沒事找事耽誤他游幸華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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