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飄香。
含珠懶懶地轉個身,還沒睜開眼睛,先聞到了熟悉的清香。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一年四季,她最喜歡的就是金秋時節,不冷不熱,院子裏種兩顆桂樹,屋裏都不用薰香了。
愜意地躺在床上,聽外間丫鬟春柳起來了,含珠這才起身,將青色的紗帳掛在月牙鈎上,一雙小腳探入粉紅緞面的繡花鞋,先去梳妝鏡前坐了,歪頭通發。
春柳洗漱好了,走到內室門口,挑起帘子往裏看,見姑娘起了,她笑着走了進來,「姑娘醒的真早,怎麼沒叫我啊?姑娘歇着,我來吧。」要接她手中的梳子。
含珠歪着腦袋同她說話,「不用了,你去收拾床帳吧,我自己來。」
江南女子聲音輕柔,她的聲音卻比尋常姑娘更加嬌軟,又輕又細,脾氣再暴躁的人到了她面前也不好撒野,生怕自己一把大嗓門驚動了美人。
春柳哎了聲,熟練地去疊被子,床帳收拾好了,再去水房端水,出來時碰到二姑娘身邊的秋蘭,兩人笑着打聲招呼,再各自忙。
「二姑娘也起了。」春柳伺候含珠洗臉時道,將濕巾子遞了過去。
「準是聞到桂花香了。」含珠笑着接過巾子,臉上脖子上都仔仔細細擦拭一番,洗好了,再回到梳妝鏡前,打開香膏盒子,挖了一指瑩白的香膏分別點在臉上額頭鼻尖兒下巴,閉着眼睛,細細抹勻。
春柳幫她梳頭,眼睛不禁往鏡子裏瞄。自家姑娘黛眉細如竹葉,眼眸似秋水盈盈,膚若凝脂,唇如點朱,真正是天生麗質,無需脂粉已是傾城顏色。光臉美也就罷了,姑娘身上天生就香,淡淡的,挨得近才能聞到,可惜被外頭飄進來的桂香掩了去,讓春柳說的話,姑娘的女兒香可比花香好聞多了。
這樣嬌滴滴的姑娘,怪不得夫人當年起名叫含珠,旁人家受寵的姑娘都說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江家的大姑娘,那得含在口中養着才行。
「好了,姑娘瞧瞧滿意不?」春柳退後幾步,頗為自得的看鏡子裏的美人。
含珠看了看,點點頭,起身往外頭去了。春柳總把為她梳妝看成一件大事,含珠卻並不熱衷打扮,一來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日裏見得除了父親妹妹就是身邊的丫鬟,妝容得體就夠了,無需費太多心思。
西邊屋裏,二姑娘凝珠剛好也出了門。
八歲的小姑娘笑着喊姐姐,明眸皓齒,長大了定也是個美人。
含珠只這一個妹妹,母親早喪,妹妹算是她親手照看大的,姐妹情分更是比一般姐妹深厚。
「一會兒叫人在桂樹下鋪上蓆子,過幾日姐姐做桂花糕給你吃。」含珠握住妹妹小手道。
凝珠對着桂樹滿臉憧憬,「我也跟姐姐學,做好了給爹爹嘗。」
話音剛落,走廊那邊傳來一陣熟悉的咳嗽聲,姐妹倆齊齊望過去,就見父親江寄舟一身淺灰色長袍走了過來,才三十出頭的男人,因常年咳嗽背已經微微佝僂了起來,面色蒼白,減損了原本的俊朗。
含珠心裏發酸,想起了她九歲那年。
縣裏風寒盛行,爹爹本就有咳疾,染上風寒後雪上加霜,臥床不起。怕自己去了,父親急急為她定下了顧家那門親事,含珠不在乎什麼婚事,只盼父親長命百歲,日夜守在父親身旁,萬幸老天爺保佑,沒再奪走她們的父親。
可是今年,父親的病好像又重了。
「爹爹,今日還去學堂嗎?」含珠擔憂地迎上去,「要不讓張叔去告個假吧,請宋郎中過來給您看看,上次那個方子不太管用,咱們請他再換個方子。」
江寄舟擺擺手,扯出一絲笑安慰女兒:「沒事,哪年入秋爹爹不這樣?過了這陣就好了。剛剛我聽你們姐倆說要做桂花糕?好啊,含珠做的桂花糕最好吃,做好了給顧家送去些,讓她們也嘗嘗。」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最多再撐個兩三年,如此女兒必須跟顧家打好關係,將來他走得也安心。
含珠懂父親的苦心,忍着心酸應了。
一家三口去吃早飯。
飯畢,江寄舟叮囑女兒:「一會兒我讓張叔去買冥紙,回頭你剪了吧。」
含珠輕輕「嗯」了聲。
後日是母親的忌日,這兩天很多東西要準備的。
姐妹倆一起送父親出門,到了二門再折回來。
凝珠牽着姐姐的手,小聲問道:「為什麼每次咱們家做新鮮吃食爹爹都讓給顧家送去啊?」
她去顧家做過客,未來姐夫顧衡對她很好,顧衡母親也很溫柔,顧老太太就不好相處了,看她的眼神總跟看賊似的,好像她會偷顧家的東西。最討厭的是顧瀾,明明跟姐姐一樣的歲數,卻拿鼻孔看人,姐姐讀得書比她多多了,也沒有辦詩會炫耀過,顧瀾呢,最喜歡被人夸文採好,誰誇她她就交好,不夸的她就擺臉色。
含珠摸摸妹妹腦袋,柔聲解釋道:「因為爹爹跟顧伯父是故交啊,平時就要多些走動。」
凝珠撇撇嘴,「她們就沒給咱們送過東西。」
含珠笑了,「怎麼沒有,前天剛把中秋禮送過來,你忘了?」
兩家定了親事,顧老太太再不滿意她,該走的禮也不會忘的。
不願妹妹計較這些,含珠領着妹妹去鋪蓆子接桂花。
午飯前張叔派人把上墳用的冥紙送了過來,含珠叫來妹妹,姐妹倆坐在窗下一起剪紙錢,年年做,都熟練了。紙錢很快剪好,下午睡完午覺,含珠領着妹妹去了書房,教她讀書。父親是舉人,家裏藏書頗多,含珠識字後,閒來無事就在書房裏打發時間。
紅日漸漸偏了西。
縣學散了課,江寄舟留在學堂幫幾個學生釋義,耽誤了兩刻鐘才往外走。
騾車靠近縣衙,前面忽然傳來一陣喧譁。
江寄舟掀開窗簾往外望,只見縣衙門前人山人海。
「將車停在路邊,你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江寄舟吩咐長隨張福道。梧桐縣是個小縣城,百姓們安居樂業,很少有大案子,如今這位沈知縣是新來的,上任半年不到,江寄舟並不了解。
張福是管家張叔的兒子,今年十八,正是好奇的年紀,得了吩咐利落跳下去,泥鰍般往衙門前擠,邊擠邊問:「怎麼回事,出了啥事了?」
有人幸災樂禍道:「豆腐張的媳婦跟劉三廝混,被豆腐張抓了個正着,知縣老爺英明,判劉三去根,豆腐張媳婦杖刑,嘖嘖,瞧瞧那一身細皮嫩肉,打了多可惜啊……」
接下來的話就有點不堪入耳了。
張福還沒媳婦,一聽這話擠得更歡了。難得有女人看,前面的漢子們都不願給他讓地方,架不住張福人高馬大,拼着被人用胳膊肘狠撞兩下,硬是擠了進去,就見衙門大堂里,知縣老爺正襟危坐,前頭一個婦人披頭散髮趴在長椅上,身上衣服都沒了,身旁兩個衙役毫不留情地打着板子。
張福眼睛盯着那媳婦沒挨打的地方,緊了緊喉嚨,問旁邊的人:「劉三呢?」
因為離知縣大人近,旁邊的人壓低了聲音與他道:「你傻啊,劉三是要去根的,能當着咱們的面用刑?你不怕疼啊?」
張福想了想那情景,不禁打了個冷顫,連看女人的心思都沒了,捂着口袋又擠了出去。
到了騾車上,他朝車廂低語了一陣。
江寄舟咳了咳。
劉三是縣城裏臭名昭著的混混,最喜偷雞摸狗,因家裏有點小財,以前犯事給官府塞些孝敬,案子都不了了之,看新知縣的做派,應該是個好官,而劉三落得這番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
「換條道走吧。」
「好嘞!」張福熟練地調轉方向,最後看一眼衙門,想到豆腐張媳婦的身子,腦海里不知為何又浮現大姑娘含珠的花容月貌……幸好理智尚存,沒敢往多了想。但畢竟受了刺激,夜裏張福做了一場夢,一個他只敢自己偷偷回味不敢對任何人提及的夢。
張福沉浸在美夢裏的時候,新知縣沈澤卻正在私審劉三,「今年多大了?幾歲開始偷人的?」
劉三納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沈澤看起來三十多歲,面白無須,生了一雙招女人喜歡的桃花眼,雖然有點胖,依舊是個美男子,至少比他好看多了。而劉三疑惑的是,這人明明都判他刑了,怎麼大半夜又來審了?
不過底下那東西能多留一刻,總是好的。
劉三乖孫子般回話:「回大人,小的二十四了,那個,十四歲就跟隔壁家的杏花好上了。」
沈澤頷首,取過桌子上的紙筆,低頭問他:「十年,偷過不少人吧?跟我說說,容貌年歲住處,你說得越多越清楚,減刑的機會就越大。」
劉三怔住,難以置信地盯着沈澤,再看看空無一人的牢房門口,忽的就懂了。
敢情這位知縣大人也是好這個的?先跟他要了女人的名姓,他再尋過去,只要說出他的事,那些女人哪個敢不從?
也就是說,他遇到同道中人了,可以保住命根子了?
簡直跟死裏逃生似的,劉三喜出望外,再不耽擱,將自己碰過的臉蛋拿得出手的都招了出來。
沈澤寫了滿滿一頁,聽劉三不說了,才抬起頭:「沒了?」
劉三訕訕地笑,「還有幾個,不過都是些爛貨色,大人肯定瞧不上的。」
沈澤笑了笑,掃一眼紙上的那些名字,摸着下巴道:「這裏面,梁家村的李寡.婦最美?」
那眼神那動作,分明是饞了。
劉三連忙把李寡?婦的妙處好好誇了一頓,末了道:「其實要論美貌,不是我吹,整個杭州府恐怕都沒有人比得上江家大姑娘,可惜江家家教甚嚴,江家大姑娘輕易不出門,還是那年她去顧家做客,我在門口僥倖瞥了一眼,嘖嘖,那臉蛋那身段……」
憶起當時情景,他眼睛都直了。
沈澤的興趣徹底被勾了起來,啞聲問道:「這位江姑娘,真那麼美?」
劉三連連點頭,絞盡腦汁將他能想到的誇人的話都說了一遍,瞅瞅沈澤,忽的惋惜道:「可惜大人娶親了,江家大姑娘也跟顧秀才定了親,要不以大人的身份,娶了江家大姑娘正合適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沈澤嗤笑,他是有了妻子,但他還可以納妾,江家大姑娘真有劉三說的那麼美,他勢在必得。
折起那紙藏到胸口,沈澤敷衍劉三幾句就出去了,走遠了才吩咐衙役,「堵住嘴,往死了弄。」
那種刑法,本就容易要人命。
次日一早,劉三受不住去勢之痛一命嗚呼的消息就傳了出去,而江家附近,也有人在悄悄打聽,得知明日一家三口要去上墳,那人馬上離去,一刻鐘後,進了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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