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一聽愛妻呼痛,連忙將她抱進車廂,正要詢問詳情,卻見她向身後的倩娘做了個鬼臉。
老婦人會意,停頓片刻,向外高喊:「公主受了風寒,急怒交加,胎氣逆行,快,快回宮。」
靖王這才徹底明白,長舒口氣,掀起車簾看得承風一眼,車輪滾滾,遠山蒼茫,數十人頂風冒雪,再度匆匆趕回素泉。
大半個時辰的兵荒馬亂,年少的皇帝和年老的宰相,坐在面無表情的靖王前,一個惶恐,一個歉疚,卻都不約而同地耷拉着腦袋。
長樂宮的僕從們第一次沒有給客人奉上香茗及水果點心,夜幕降下,風雪稍停,如弓的冷月,斜懸在飛檐,照得一室清寒。
「太廟事關祖宗敬供,當謹慎處理不錯,然朝庭重中之重,是百姓生計,民間疾苦。」靖王看得兩人良久,才沉聲呵責:「你我身處廟堂,居處一磚一瓦,平素一食一衣,皆是生民供奉,豈能因自身好惡而中斷朝務?」
還好公主和腹中的胎兒平安,不然,我百死不能向他交待。拗相公後怕得臉色發白,連帶指尖也微微顫慄。
我,小皇帝遲疑片刻,欲言又止,終將目光落在腳尖前半尺遠的波斯地毯。
靖王不聞答覆,又冷冷質問:「你二人讀書破萬卷,難道不明禮之用,和為貴的道理?若君臣不睦,我朝何以平章百姓,協和萬邦?」
字字句句,都敲在這對老少的心上,貞元紅着眼眶,向崔相行半禮:「我未曾考慮崔相的感受,我有錯。」
他年紀雖幼,到底是一國之君,崔相立即扶起他,含淚道:「老臣,愧不敢當,臣性情暴烈,君前失儀,罪當罰。」
眼見他們執手相望,各自懺悔,靖王才命人端上熱飲食物,貞元惦記着蘇容若,起身去到內室探望。
「我是不是差點就失去這個外甥了?」貞元撫着阿姊高高隆起的腹部,後悔之極:早知會連累到她,無論如何也忍下一時之氣。
蘇容若為讓他謹記教訓,不曾告訴他這不過是化解僵局的藉口,微笑:「不會,他調皮鬧着玩的。」
少年睜着雙清澈秀美如琉璃的雙眸,檢討:「崔相痛失愛婿,悲憤之情可以理解,是我衝動,刺激到他。」
「你其實也沒說錯,只是人皆有所短,他性子剛烈,你往乾草上扔火,可不是一點便燃?」蘇容若耐心地引導。
少年皇帝一點即通:「阿姐下跪請罪,便是以柔克他剛,以水洗他恨?如書中所說,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眼光落在書案未成的夜雪圖,雪月如霜,大江封凍,寒峰空寂,阿兄這陣子修身養性,他的境界胸襟,更見寬廣了。
貞元念頭閃過,又聽蘇容若道:「也不全是,先世子並未做過對不住雲國的事,他英年早逝,確有小姨罪過,自己人犯的錯,我們要認。」
夜風冰冷,卷帶着潮重的濕氣,粗大的木柴燃起高高的火苗,將周圍的冷濕之氣驅趕得一乾二淨。
蘇容若怕冷,將現代壁爐的概念帶到臥室,火光映在少年臉上,呈現出溫暖的橘色:「阿爹阿娘,愧對天下。」
「過去終不可追,今後你做個好皇帝,便是對天下的補償。」女子長嘆口氣,摸摸少年的頭髮:「其實,你我心裏明白,小姨不願位列赫連朝的太廟,我們不必去爭那身後虛名。」
「我想過了,妃子與皇后同樣尊崇,於公於私皆非幸事。」德不配位,得不配德,必招怨恨,必有餘殃,小皇帝的聖賢書沒有白讀。
「好孩子。」蘇容若將貞元攬進懷裏,道:「人在高位步步危機,朝堂諸事複雜,你要學會平衡各方,不走極端。」
阿爹阿娘撒手人寰,叔伯兄弟,有的對我虎視眈眈,有的於我不過陌路,幸虧,我還有她。
辛酸孤獨的少年,依偎在女子胸前,耳聽着窗外朔風吹拂起夜雪,如歷經風暴的小舟,停靠在安詳的港灣。
幾天後蘇容若和靖王在長樂宮家宴,請來貞元,太師,崔相一家三口和齊思賢,每日必到的琪娜娜自然也在其中。
案上數隻黃銅小火鍋,乳白色菌湯,帶起綠蔥,黃姜,紅椒沸騰,一盤盤蔬菜,薄羊肉,魚片,竹筍和豆腐,五顏六色讓人看着便胃口大開。
經過蘇容若的斡旋,朝庭對梅妃神位事宜達成共識,不入太廟,皇帝在起居殿另開祭台,以便早晚供奉生母。
梅妃的遺骨早按她的心愿被了空帶回到曼達山,安息在谷空氏梵音琅琅的族廟,貞元到老,也難得去親自祭拜。
為此,蘇容若建言小皇帝今後派一嫡子去替他盡孝,少年的牽掛和失落方才得到慰藉,君臣心結得解,席上把酒論道,極為盡興。
客人告辭時早過末時,蘇容若覺得疲乏,入內室歇息,阿諾專心在佛前念經祈願,唯貞元和琪娜娜興致不減,與孩子們在中庭打雪仗。
阿諾一部經念完,便聽小魚在歡叫義父,隨及是琪娜娜爽朗笑聲:「錯過宴席了,快叫小九重置一桌。」
吩咐完僕從,眼看曾經的意中人滿身風雪地被孩子們左摟右抱,暗自慶幸:還好我不曾嫁他,他這般長年不落家,怕只有金鈴能忍受。
西門昭踏進室內,眉睫的冰珠立即被撲面的熱氣融化,對上阿諾安詳的笑意,心下大定,卻忍不住地問:「小若沒事吧?」
等阿諾將詳情說完,皺眉道:「她在雪地跪得半晌,真的無妨?」阿諾向隔屏後示意:「不放心?你去看看。」
西門昭繞過月門,便見女子側臥榻上,合目而眠,清麗無雙的臉露在杏子紅綾被外,一把濃密鴉青長發,從枕畔經前胸蜿蜒至地板。
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她亦曾素顏散發,睡意朦朧地,依在他懷裏迎過晨光,送過晚陽。
怔怔地看得片刻,將她垂落在地的髮絲安置好,出來沐浴換衣,與好兄弟並肩而座,喝一口薑絲楊梅酒,筷子伸向案上小火鍋,舒適得嘆氣:「回家真好。」
被風雪凍得僵硬的身心忽然舒展鮮活,長樂宮裏的每一件物什,為他奉上的每一杯茶,每一個看他的眼神,綻開的笑容,都讓他愜意而溫暖。
「邊防安頓得如何?」阿諾總攬兵馬,少不得過問。
西門昭微笑答覆:「你佈下的防線極好,我只將雪線上的人馬調進關隘,麻煩的是流民。」
事關朝務,阿諾使人喚貞元進來,小皇帝向阿禧說了與太師等臣子商議的結果,西門昭欣慰地說:「陛下仁明勤斷,以民為本,天下甚幸。」
貞元眼裏卻幾絲暗云:「朝事雖難,有你們相助,不足為慮,倒是肅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我朝容他壯大,日久必成大患。」
阿諾勸導幼弟:「陛下說的是,然,行事當順天應時,眼下東征只有道義並無民心,不如再等幾年,眾人深知其惡時才行動。」
「倒行逆施竟也得不少人心。」阿禧語中隱隱諷刺:一道政令就將許多農人變成暴民,難怪小若說,行惡易,如順水而漂,行善難,如逆流而上。
阿諾未及接話,兵部值日的孫三立匆匆來報:「棠溪王加急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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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和是華夏最高的政治倫理,《尚書》說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說的就是宗族間要團結和睦,各諸侯國之間要和諧共處,但和諧不是千篇一律,孔子就說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主張中立不倚,尊重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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