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吳凱樓下的小店門口,我們開始你一瓶我一瓶的推杯換盞。誰都沒有開口,但又好像已經訴說了千言萬語。最終吳凱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開口了:「我把老家的房子賣了。」
吳凱語氣平靜,面無表情,而我聽到他的話更是毫無波瀾。這一切雖然以接受,卻也都在情理之中。
時間不語,但是已經悄然演繹了生活的全部。而吳凱經歷的這些,無疑更是一幅波瀾起伏的壯麗篇章。
最近幾年來吳爸吳媽所在的製鞋行業逐漸日薄西山,曾經靠着給國外品牌代工,在深圳廉價勞動力的和夫妻二人對品質的嚴苛要求的共同加持下。他們建起了一個巨大的商業帝國,一度成為眾多國際知名品牌的合作夥伴。
但是隨着國內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和不少國內品牌的不斷湧現,很多同行都開始轉戰成本更低的東南亞市場。吳爸吳媽的朋友也曾經勸他們進軍東南亞,但是吳爸爸一直不忍心看着手底下那幫跟着他工作了半輩子的工人失去工作。
他說,他們每個人背後都是一個家庭,上有老邁的父母,下有未成人的孩子,他的道德不允許他拋下這幫追隨了他多年的老兄弟們。一直咬牙堅持在深圳紮根的吳爸吳媽,也進行了數次轉型,但都以失敗告終。
最終他們夫妻二人散盡家財,也無力回天。曾經盛極一時的企業只得被迫破產清算,前後將近三十年的努力一夜之間化為烏有。當我接到吳凱通知匆匆趕到車站,送別準備回老家的吳爸吳媽時,他們已經經歷了一輪命運無情的摧殘。
吳爸爸兩鬢斑白,曾經矍鑠的精神也有些許的萎靡,雖然努力的挺直着腰杆,但是我也隱約看到了他的佝僂。只是眼神依舊清澈,說話間中氣十足,看我紅着眼眶努力的組織語言想要出言安慰。
他沖我擺了擺手道:「小遠,你不用擔心我和你阿姨,三十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我們的那些閱歷已經刻進了我們的生命裏面,而且現在凱凱也長大了,雖然沒能給他留下些什麼有點遺憾。但是我們相信他,他肯定會有自己的遠大前程的。」
這個一生要強的老頭,到最後也沒有向命運低下他高貴的頭顱,當車站的登車廣播又一次提醒登車的時候。
我緊緊的擁抱着這個曾給予我無數幫助和指引的男人,小聲的叮囑着他們回家後一定要照顧好他們自己的身體,他們這一輪遊戲結束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年輕人來繼續。
吳凱看着我們依依不捨的樣子,醋意十足的說道:「唉唉唉,你抱的那是我爹,親兒子在這裏呢,弄得好像是你爹似的。你撒開啊,我這個親兒子還沒抱呢。」
說完一把把我從吳爸爸懷裏拉開,伸出雙手緊緊的抱着自己的父親,久久的不願意鬆開。
「老頭,回家好好歇歇,幹了這麼多年也該是時候休息休息了,後面的事就交給你兒子吧。放心,你們失去的,我一定會給你們拿回來。」
說完鬆開了吳爸爸,雙手握拳狠狠的擂在自己的胸前,拍得胸膛隆隆作響。又轉身看向吳媽媽,伸手把自己的媽媽攬入懷中,輕聲的道。
「媽,不要難過,都會過去的。回去好好看着這老頭,讓他少喝點酒,煙能戒就給他戒了,那麼大年紀了抽煙對身體不好。你們不用擔心我,我好着呢,這不還有你們這個編外的兒子在這照應我呢嗎?就算不相信我,你們也應該相信遠子吧?」
讓他這一通攪和,原本有些悲戚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不少,吳媽媽伸手打在了吳凱的屁股上,臉上一幅釋然的表情道。
「你們兩個啊,在這邊要好好的互相照顧,不用擔心我們。家裏有那麼多親戚幫襯着,不會有事的。有事沒事給我們打打電話,少喝點酒,凱凱你要趕緊找個女朋友了,我跟你爸現在不忙了,有時間給你帶孩子了。」
說完又轉過臉對我說道:「小遠啊,你跟瑤瑤說一聲,把她那些同學啊,朋友啊,有合適的就給凱凱介紹一個。你看你兒子都兩歲了,他還是一個人呢。」
這時車站的廣播再一次響起了登車的提醒,吳爸爸這才拉起吳媽媽向檢票口走去,吳媽媽則不時的回頭看着我們,眼裏淚花閃動,滿是不舍。我想她眼裏既有對兒子的不舍,更有對這片他們努力了三十年的土地的不舍吧。
只是命運跟他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紅顏漸老,英雄遲暮。他們見證了這個城市三十年的變遷,也隨着這個城市的發展而攀上了人生的巔峰。雖然最好他們什麼都沒有帶走,但是就像吳爸爸說的那樣,這段經歷已經深深失鐫刻進了他們的閱歷裏面。
有過這樣的經歷,我想再面對什麼樣的風浪,他們都能處之泰然了吧?看着他們消失的背影,我拉起吳凱就往外面走去,吳凱還沉浸在悲傷的情緒裏面。對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先是不解,而後則是怒目而視,眼中的怒火火仿佛要將我融化一般。
我沒敢告訴他,剛剛在抱吳爸爸的時候,我悄悄的在他的袋子裏塞了一萬塊錢。如果再不走,我怕他一會發現了會追出來把錢還給我,對這老頭的倔強我是深有體會的。我沒敢停下來跟他解釋,等出了車站,我才把真相告訴了他。
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道:「謝謝你,遠子。代表我爸媽,也代表我自己。」
「滾,那也是我爸媽,剛剛誰特麼說的我是他們編外的兒子?」
我沒好氣的回了他一句,想用這種方式將他從情緒裏面拉出來。恰好這個時候,袋子裏的手機響了起來,我趕緊掏出來一看,是吳爸爸打過來的。
不用說,我塞錢的這個事東窗事發了,我趕緊把手機扔給吳凱,然後威脅他道:「擺平這個事,我們還是兄弟,擺不平以後我是他們親兒子,你丫是路邊撿回來的。」
吳凱白了我一眼,然後小心翼翼的按下了接聽鍵,順便打開了手機的免提。電話里立馬呼起了吳爸爸氣鼓鼓的聲音:「小遠,我袋子裏的錢是怎麼回事啊,是不是你放的啊?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啊,你現在一個人掙錢養活一家人多不容易啊,怎麼還給我們錢?等我下車了把錢轉回來給你,你不許再給我們錢了啊。」
我瞪大了眼睛狠狠的盯着吳凱,威脅意味十足,意思很明顯,錢必須得收下,不能退回來。
吳凱小心翼翼的說道:「老爸,那個錢你收着吧,你跟媽回去花錢的地方多,就當是我借遠子的,回頭我還給他就行了。」
吳爸爸怎麼會不明白我們之間的這點小把戲,把話接過去道:「不行,你這孩子怎麼跟小遠一樣的不懂事啊,你不知道他現在壓力有多大嗎?瑤瑤要帶孩子,沒辦法上班,他一個人上班掙點錢多不容易,我們怎麼還能要他的錢啊?」
吳凱無奈的向我攤了攤手,意思是這老頭太倔了,我也沒辦法了。我也朝他聳了聳肩,用嘴型告訴他:「自己解決,要不然兄弟沒得做了。」
我確實不容易,但是比起吳爸吳媽經歷的事情和即將面對的困境,我這點錢也只能算是杯水車薪,象徵意義大於實際的作用吧。吳凱又陪着笑臉跟吳爸爸保證再保證,這個錢他一定會還給我,就差沒跪下來了,吳爸爸才鬆了口。再三叮囑吳凱一定要把錢還給我,然後才收了線。
吳凱如釋重負的把手機還給了我,還不忘感慨了一下:「這老頭雜這麼倔啊,他要是在面前我就跪下給他發個誓了。」
說到這裏好像又想到了剛才的對話,不自覺的打了個顫。我心下好笑,要不是知道吳爸爸這倔強的性格,我怎麼會把這個難題扔給他來解決呢?我想作為知識份子骨子裏的清高和孤傲是不允許他接受別人的施捨和同情的吧,儘管這個人是被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的我。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吳凱突然變得忙碌了起來,經常加班,鮮少有時間約我喝酒。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年後了,他興奮的告訴我,他在老家給他父母買了套房子,雖然面積不大,但是已經夠他父母住了,他終於有能力照顧他父母了。
當他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真的被嚇了一跳,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的他,穿着劣質的t恤,一條滿是破洞的牛仔褲明顯不合身的掛在他的腰間。那晚我們照常喝到天亮,也同樣什麼都沒有說。
一向多話的吳凱尤其沉默,那一年,我們很少聯繫我倒是問過他幾次需不需要幫助,但是每一次都被他回絕了。我知道他為什麼會拒絕,就像他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做更多的事情一樣。一方面肯定是他的自尊作祟,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我的處境。
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聯繫着。就像衛星信號一樣,我只是偶爾發個微信問問他的近況,他也很灑脫的只回復兩個字「活着」。我知道這個「活着」裏面包含的所有內容,大砥是命運辛酸和無奈。
讓我沒有想到短短一年時間,他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副模樣。我沒有問他是怎麼做到一年之間攢夠錢給他父母買房的,也沒有問他這一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只是一直默默的把起好的酒遞到他手上,然後用自己手裏的瓶子狠狠的跟他碰在一起,直到他趴在桌子上含渾不清的嗚咽起來。仿佛在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渲瀉出來一般,他哭得歇斯底里,而我也吐得翻江倒海。
那天跟我喝完酒之後吳凱回了老家,把父母接到了城裏。給我發了張他站在新房子客廳里的自拍,房子確實不太大,他高大的身影在客廳里都略顯侷促,但是照片後面吳凱的父母臉上綻放的笑容是那麼的爽朗,那麼的真切。
我默默的把我手裏全部的錢都轉給了他,雖然是全部,但是真的沒有多少。一開始,他罵了我一句神經,然後把錢退了回來。我回了他個「活着」,再次把錢轉給他。這次他沒再說什麼收下了,我想這一刻我們這對難兄難弟應該是在靈魂上達成了某種契合吧。
有了這套房子之後,吳爸吳媽之前經歷的破產風波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而他們的這場失利,也給吳凱和我在心理上留下了難以彌合的痛處,曾經在巔峰時有多麼的風光,他們離開時就有多麼的失意。
而有他們在深圳的時候,我們兩個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不管在外面打拼得多麼的辛苦。只要進了那個家門 ,聞着廚房裏飄出來的飯香,聽着吳媽媽親切的呼喚我們洗手吃飯。看着吳爸爸從他的酒櫃裏取出他珍藏的好酒跟我們小酌,那副場景大抵就是我一直嚮往的最溫馨的家了吧。
也難怪吳凱會說我是吳爸吳媽的編外兒子了,從來深圳之後一直到他們生意失利離開深圳,我是真把自己當成了那個家的一分子。
從吳爸吳媽身上汲取着我自己父母不曾給過我的關懷和親情,他們也是欣然的接受了我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兒子。如果我放假膽敢不去家裏吃飯,那我一定會被他們的奪命連環call,call到懷疑人生,更是會被他們念叨很長的一段時間。
剛剛跟瑤瑤戀愛的時候,沉浸有愛情的甜蜜里一時無法自撥,一個月沒有去看他們。他們一直以為我在加班,倒也作罷,直到吳凱不小心說漏嘴。說我有了女朋友,光顧着戀愛,沒去看他們時,那給我一通埋怨。
吳爸爸更是在我面前小小的發揮了一下,他這個前人民老師的思想政治功夫,手捧一壺茶,往我面前一坐,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要不是我用瑤瑤當擋箭牌,承諾下次放假立馬帶瑤瑤去看他們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我都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那堂人生中最重要的政治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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