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鍾 10 第 10 章

    「啪的」一聲響,木桶砸進水井裏,隨着纜繩咕嚕嚕地響,木桶晃悠着井水往上。

    「快洗把臉精神精神,有什麼事情,我們一會兒再說。」

    祝鳳蘭動作利索,打了井水,拿了臉盆葫蘆瓢,招呼柳笑萍淨面,自己也洗了一把。

    沾了清水,柳笑萍的臉白得愈發清透,瞅着王蟬,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姑姑太高興了,嚇到阿蟬沒有?」

    王蟬搖頭。

    柳笑萍手中的帕子攥緊,帕子有些濕濘,低頭一瞧,面上爬上羞色。

    「這帕子髒污了,我拿回去洗洗,回頭給阿蟬繡一方新的。

    「還拿回去幹嘛?往兜里一揣也不嫌埋汰。」祝鳳蘭嗔了一句,二話不說地奪過柳笑萍手中的帕子,又打了一桶的井水,皂角一抹一搓,只片刻的功夫,木架子上就多了幾方手帕。

    「阿蟬也別和你萍姑姑客氣,她呀,人美手也巧,繡的花兒比我好看多了,讓她繡,多繡幾方給咱們小阿蟬。」

    「對,我之前的手藝好着呢,幾年沒動針線活,不過功底在,回頭撿撿就又順手了。」

    哭了一場,柳笑萍的心情也明媚了起來,唇邊掛着笑意,一雙秋水剪瞳上下瞧了王蟬幾眼,眼裏有不贊同。

    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怎麼能穿得這麼潦草?

    「回頭我再做幾身衣裳給你。」

    王蟬低頭瞧自己,她穿的是祝鳳蘭的舊衣。

    之前的衣裳沾了血,血跡乾涸,有褐色血渣沉澱,破棺狼狽,又沾了許多木頭渣,瞧完大夫,祝鳳蘭就幫她換了衣裳。

    祝鳳蘭家沒有閨女兒,自然沒有女娃兒的衣裳,萬幸,她阿娘是個念舊的性子,她小時候的一些好衣裳都沒捨得送人,洗好了收在箱子裏。

    夏日好日頭的時候,還會洗洗曬曬,見見日頭。

    只是,再是保存,那也是十幾年前的舊衣裳了,布料微微有些泛黃。

    王蟬倒沒覺得不好,舊衣裳柔軟,不鮮亮但好穿,細棉的布料透氣又吸汗,穿着可舒服了。

    不過——

    有的忙也好,分散分散心神。

    「謝謝萍姑姑。」王蟬甜甜笑了下。

    害柳笑萍眼睛的人,眾人都有猜測。

    「肯定是白師茂那廝!」老太太恨得牙痒痒,擱一旁的扁擔又被她握在了手中。

    要是前女婿在這,她一準兒跳起,掄着扁擔給那綠毛龜一個當頭棒喝。

    「他不甘心我帶了阿萍回家,斷了他的財路,這才暗暗害了我家阿萍,想瞧到我們痛苦,瞧我們家裏不和睦,就是沒得利,他都痛快!」

    嫁人的姑子回家,哥嫂本就難以同意,還是個眼瞎的姑子,這事,擱誰家誰不鬧?

    兩家已經斷親,前緣盡散,真有必要再施一個這樣的毒手?

    圖什麼?

    祝從雲捻着鬍子,皺着眉有些不贊同。

    聽到一句斷人財路,他捻鬍子的動作又停了。

    也是,都能把結髮的妻子典了的畜生,怎麼想他,都是可以的!

    當真把萍姐兒當財路了,接回她等同於斷人財路,賭紅眼的人眼中,這可是殺父殺母的仇!

    只是——

    祝從雲提出疑問。

    「那白師茂遠在曲蘭鎮,自從你接了阿萍回來後,沒聽說他來過咱們胭脂鎮,這暗害——他怎麼下的手?」

    胭脂鎮偏僻,外頭來的,一定得走水路,小地方,一有點風吹草動,不用多久,保准整個鎮上的人家都知道。

    白師茂要是來過,不可能沒有風聲。

    他還是柳笑萍前頭的夫君,瞅着他來,那不是又添一個說話的嚼頭?幾乎是人人都興奮,眼睛像小娃兒瞧螞蟻一樣,恨不得貼地了盯,蛛絲馬跡都能找出來!

    翠嬸也窒了窒。

    是啊,怎麼害的?

    視線掃過王蟬,老太太突發奇想,「哎!是不是用了我們不知道的法子,比如扎小人眼睛之類,日日發咒阿蟬,你知道這樣的法術嗎?」

    人都能養石了,再會念些咒,應該也正常吧。

    王蟬仔細地想了想,老實搖頭,「阿婆,我不會呢。」

    「好吧。」翠春阿婆砸吧了下嘴巴,遺憾極了。

    祝從云:

    這老太婆遺憾啥呀!

    「那廝要真這麼能,當初就不會那樣行事。」

    要是能咒,祝從雲相信,白師茂第一個想咒的便是翠嬸。

    畢竟,當初老太太拿着刀架人脖子上,那白師茂丟了大醜,聽說簽了放妻書後,人都走了,他還尿了一地,惹得人鬨笑連連,好一段日子,酒桌上都有人提起這事。

    柳笑萍欲言又止,指尖纏繞着發,又低下了頭。

    依她自己瞧,恨着她的人不少。

    她被人典了去,雖說身不由己,卻也真的傷了幾戶女主人的心。

    她只是女子,不是一個聖人,她也想活,想安穩的扎在一處。

    有自己的家,能跟自己的孩兒在一處,哪怕孩子不能喚她阿娘,在同一處宅邸的屋檐下,她能遠遠地瞧着看着,知道娃兒沒有冷着,也沒有餓到平平安安長大,那樣就行。

    為了這樣的念想,一開始的每一戶,她都想留下,像抓着救命稻草,使出渾身解數地纏人,也行了好些昏招,尊嚴算什麼,她都到這種地步了。

    柳笑萍瞧了一眼氣勢洶洶的阿娘,鼻子一酸,忙微微仰了仰頭,不想讓眼淚繼續流下來。

    只是,每一個男人都說着甜言蜜語,山盟海誓最後都牽着毛驢,將韁繩遞還給了白師茂。

    而她,坐在毛驢上哭得淚痕連連,一步三回頭,從開始的心熱,到後來的心冷麻木。

    只有阿娘——

    阿娘拿着砍刀來了。

    屋檐處有飛角翹天,秋日慢慢偏斜,地上,檐角的影子跟着緩緩而動,院子的雜物被搬到了一邊,騰了好些空地出來,大大的竹篾曬墊鋪了幾張,金黃的稻穀鋪在上頭。

    陽光一照,有熏騰的糧食香氣。

    是稻殼香。

    王蟬拿着木推板,褲腿扎得緊緊,時不時地將糧食翻動,鼻尖嗅着這香氣,好聞極了,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活兒累人。

    「阿蟬過來。」祝從雲招手喊人。


    「舅爺。」王蟬小跑了過去,瞧着他遞來的碗,有些歡喜,「給我的嗎?」

    「自己舀,你舅奶熬的涼茶,怕你中了暑氣,嘖,這秋老虎曬人喲。」

    王蟬朝灶房方向瞧去,就瞧到老太太也正透過窗欞朝這邊瞧來。

    舅奶祝老太太是個圓乎的老太太,臉上雖然有了褶子,卻是眉眼舒展,一頭花白的發盤得整齊又簡單,稍厚的耳垂上掛兩個葉子形的銀耳釘,眼圓圓,慈眉善目模樣。

    這會兒對上王蟬的視線,她笑了笑,帶着寬厚的笑意。

    王蟬喜歡舅奶。

    她也有一雙大眼睛,一樣樣的。

    「舅奶熬的呀,那我可得多喝一碗。」王蟬蹲地,拿了竹提子,從茶瓮里舀了滿滿一碗的茶湯。

    茶湯清透,有微微的棕,入口溫溫的,還有草藥的滋味。

    帶一分的苦,吃下後卻又回甘無窮。

    「舅奶還加了糖?」王蟬眼睛亮了亮,又連着喝了好幾口。

    一碗茶湯下肚,秋日的暑氣好似都被消去,整個人都舒爽了。

    「甜滋滋的,真好喝,舅奶真好。」

    祝從雲蒲扇一點,扭頭偷瞧了眼灶房,見老太婆沒注意這邊,這才悄聲道。

    「好喝吧,不過,這不是你舅奶的功勞,剛才趁着你舅奶沒注意,我偷偷往裏頭又加了兩湯匙的糖。」

    他比劃,當真滿噹噹的兩湯匙,一點兒都不虛,盡顯他祝老石匠的大氣!

    王蟬「嗖的」瞧來。

    「噓!可不敢大聲!」祝從雲噓聲,「回頭你舅奶該說我胡來了。」

    涼茶加糖,上火!

    本來就是敗火的,加了糖,這一正一反相互抵消,不是白折騰了?

    茶湯都白熬白喝了!

    「舅爺剛才說啥了?風有點大,鳥兒叫的也大聲,我聽不着。」王蟬捧着碗喝茶水,湯碗下,一雙大眼睛咕嚕嚕轉了兩圈。

    不知道不知道。

    涼茶就這個滋味,她一點兒也不知道糖是偷加的!

    祝從雲愣了愣,隨即笑罵,「滑頭!」

    喝了茶湯,王蟬還想去拿木推子翻動曬墊上的稻穀,被祝從雲喊住了。

    「丫頭坐這兒,再歇一會兒。」他又搬了一張竹凳子過來,擱在了屋檐下的陰影處。

    王蟬坐好,兩人一道瞧着屋檐外頭日頭明亮。

    陰影悄悄挪動,在人們不知道的時候,它便成了西斜的光。

    「阿蟬是不是知道什麼,所以將獬豸擱在萍姐兒手中?」

    祝從雲側頭瞧小姑娘。

    早晨,在大家猜測着惡人是誰時,阿蟬沒有多說話,只後來扯了自己的衣袖,詢問,是否能讓獬豸小石像跟着萍姐兒一段時間,她就不去柳家了。

    那時,祝從雲意外了下,還是點頭。

    東西交到了王蟬手中,養石人的傳承便在她手中接手,她自然能做主。

    雖然那一方的石頭是先祖所尋所養,可這麼多年,失去了主人,沒有人養石,它早就同普通石雕無異。

    「等阿蟬以後厲害了,尋更多的石頭,會養出各種各樣的石雕,那時,莫說是借了,便是送都成。」

    那時,祝從雲摸了摸目露忐忑,怕自己自作主張而讓人不喜的王蟬,笑着寬慰。

    「養石人養石,石頭便是法器,贈予有緣人,便像是寺廟小觀里的道長和僧人,他們慈悲,會給予需要的人一道靈符。」

    「至於養石人,養石過程參透了那炁場,以小見大,便是沒有石器,早晚有一日也能以手為刀刃,天地為石,琢一道石勢,如虛空成符,舅爺先前和你說的,符無正形,以炁為靈,就是這個道理。」

    王蟬若有所思,就像她在柳笑萍眼皮處勾勒的那一下。

    等她繼續盤石,終有一日,不需要獬豸石雕,她也能喚出一頭獬豸。

    祝家屋檐下。

    聽到祝從雲這句問話,王蟬沉默了下。

    半晌,她指着前頭的院子,那兒,半空盤旋着飛來一群麻雀,小眼睛黑黢黢又機靈,瞅着人來,翅膀一撲棱,趕忙便飛走。

    人一走,它們又扇扇翅膀落地,脖子一伸一縮,尖嘴叨叨叨地啄地上的穀子。

    「爹在書房讀書,日頭好的時候,一邊讀書還得一邊做事他會曬糧食,不過,他心大,一點兒也不趕這些小東西。」

    木窗戶拿了根棍子高高支起,青衣書生在案桌上苦讀,時而皺眉,時而搖頭,還不忘瞧瞧院子裏瞧螞蟻的憨妞兒。

    瞧着那津津有味,一點兒也不膩味的閨女兒,書生連連嘆氣。

    傻氣,螞蟻搬家有什麼好瞧的,一瞧瞧好幾年,話都沒顧上學!

    他一顆老父親的心都操碎了,哪裏顧得上麻雀。

    再說了,小小的幾隻小東西,叨叨叨吃幾口,那小肚皮又能吃多少糧食?讀書人太小氣可不行。

    他大方,允了!

    王蟬像想起了什麼,眉眼裏都是幸災樂禍,「吃了幾日,他就知道厲害了。」

    王伯元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這日收糧食,掂了掂袋子,左思右想,還是上了鄰居家的門,借了秤和秤砣。

    一稱!

    嘿嘿嘿!

    當場就跳腳了!

    王蟬回憶完她爹的蠢樣子,心中又偷笑了兩下,等想起這爹要娶新媳婦了,笑意又「啪嘰」一下碎了。

    「舅爺,」王蟬瞧向祝從雲,「你知道阿爹罵麻雀什麼嗎?」

    祝從雲愣了下,「什麼?」

    王蟬:「老家賊。」

    「爹罵它們老家賊。」

    明明是小小又不起眼的樣子,偏生能偷這麼多,來來回回地在人的身邊走來走去,瞧過去還格外的親人!沒有留心,根本察覺不出。

    「和萍姑姑有不痛快的人都在胭脂鎮外,她們想了一個,又否了一個,一點兒也不確定。」

    「我怕就像這小麻雀一樣,到了最後,找出的惡人是老家賊。」

    王蟬表示,家賊便是家醜,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她拍馬都趕不上清官,還不如在家曬穀子。

    祝從雲驚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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