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光(2)
市電視台,廣告部,管理辦公室。
「楊主管,你確定……要投30萬進來,買一個月的黃金時段30秒廣告,外加一個季度的非黃金時段廣告?」
陳然狐疑地看着眼前這個笑眯眯的年輕人,要不是對方遞過來的企業資料沒有任何問題,而那張承兌匯票也沒有任何作假的跡象,他差點就以為對方是在耍自己玩了。
你丫的開什麼玩笑,他們這種地方台,哪怕是一條新聞時間段的60秒廣告位,也不過是3000塊錢一個月……就這,還只是報價而已,如果你投的多的話,還能給伱便宜個兩三成(那會的廣告報價沒那麼水)。
結果你花30萬,卻告訴我你只想投一個月的30秒黃金段,剩下的則買斷三個月22:00—10:30;14:00—17:00的兩大垃圾時間段,共計32分鐘/天的廣告位?
天見可憐,這些垃圾時間段根本沒多少價值好不好,平日裏都是作為人情免費贈送給別人的。
如今竟然有人願意花那麼多錢買這些時間段……這人是傻的麼?
「陳主任,您沒聽錯,就是30萬,就是一個月的30秒黃金時段廣告+一個季度的非黃金時段廣告……如果我們雙方聊得愉快的話,一會兒就可以簽合同了。」楊默笑眯眯地將那張承兌匯票往前送了送。
呵,一碼歸一碼,真以為我會做虧本賣賣?
這些垃圾時段用好了,可是個寶!
看着楊默那略帶市儈的做派,陳翔心中不喜,他也明白對方的潛台詞:
這等同於去年小半年營收的廣告費,是有條件的。
如果雙方達成了共識,那沒二話,這張承兌匯票立馬就能給你;
但如果雙方沒能談攏,那對不起,這世界上沒有人真的會傻到砸30萬來買一堆垃圾。
說實話,看着那張承兌匯票,陳然心動了。
作為一個在全省範圍內並沒有多少影響力可言的電視台,即便是1987年緊隨着央視的腳步,成立了自己的廣告部,但兩年下來,這個部門別說創收了,拉來的那些廣告費,連維持部門裏的九個科室的基本開銷都不夠……每年還得靠着財政撥款過日子。
雖然說這年頭的電視台並不以盈利為目的,但眼瞅着一個擁有着六十多號人的新部門在短短兩年間就隱隱成為小透明的跡象,你要說他這個主任不心焦,那是騙人的。
眼前就放着一個立馬能讓自己出成績的大好機會,他怎麼可能不動心?
但作為一個在社會上打混了近二十年的老鳥,他深知等價交換的原理——對方近乎白送了廣告部那麼多錢,所求的事怎麼可能簡單?
想到這,陳翔不動聲色地瞟了茶几上的企業營業執照副本一眼。
慶豐食品加工廠?
一家鄉鎮企業?
恩……
莫非是不想交公,所以打算搞點金光護體?
呵呵……
大致覺得只有這麼一種可能,陳翔笑呵呵地看着楊默:「楊主管,不知道你對我們有什麼要求啊?」
他心裏打定主意,要是楊默想請自己走關係,那對不起,我一個小小的廣告部主任,沒那麼大臉面。
但如果是想做個專題包裝包裝,那倒不是不可以商量——反正只要別上本地新聞的通報,或者通報的時候別帶有主觀傾向性,就沒啥問題,反正只要別扯上立場問題,其餘的都好說。
「好~!陳主任果然爽快……其實我們就一個要求……我們想請陳主任幫我們拍一組記錄片,讓我們上上本地新聞就成了……當然,也不能讓貴台的記者同志白辛苦,製作費我們另算。」果不其然,楊默張口就是這個。
聽到果然如自己所料,陳翔心裏面忍不住有些得意,如果對方是其它人,說不得他就要開始拿喬了,但眼前這人的情況卻有些特殊,因此他想了想後,直言不諱地說道:「楊主管,給你們拍專題片沒問題,但這個專題片能不能過審,能不能在台裏面播出,我卻不能保證……同樣的,把你們的稿子報到新聞中心沒問題,但能不能上本地新聞,我同樣不能保證。」
說着,陳翔無奈地攤了攤手:「沒辦法,電視台畢竟是事業單位,有自己的一套制度,我這個小小的廣告部主任只能儘可能地在職權範圍內幫你牽線而已,成與不成,卻不是由我說了算。」
這話說的極滑溜,頗有一種成了我有功,敗了我也盡力了的油滑。
事實上你也不能說他在忽悠你,現在不是後世,如今的電視台最有份量的是新聞中心,然後是節目中心,他這個廣告部的份量甚至還沒技術中心來的重,因此你也不能苛求人家……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在任何單位,有沒有能量不是看部門,而是看人。
孰料楊默聞言,卻沒有任何失望:「這個自然,只要陳主任盡力了就好。」
說着,沉吟了一下後,楊默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鍾:「這樣,陳主任,能不能勞煩您現在就聯繫一下新聞中心?一個小時內,只要貴台這邊能抽出3組記者去現場,並且能按照我方的建議進行跟蹤報道……這合同我馬上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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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記者?……去現場跟蹤報道?……楊主管,你確定?」陳然一臉的愕然。
這倒不是說時間太匆忙,幹這行的,從來都要求及時出動,別說一小時了,半小時內你趕不到現場都拿不到一手素材。
真正讓他驚訝的,是對方言語中透漏出來的意思……對方不但要請記者現場報道,而且還希望記者能採用調查跟蹤的方式去報道!
要知道,記者跟記者是不同的,報道與報道之間也截然不同。
一般來說,企業拍紀錄片,往往都是會讓小主持人帶着攝像師過去就完事了,只要不觸及原則,甲方要求他們怎麼拍,他們就會怎麼拍。
新聞報道又分為現場報道和跟蹤報道。
只要事先打過招呼,前者往往會給被報道方留一些面子,適當地掐掉一些不方便播出來的畫面和台詞;
但後者就不一樣了,一旦是跟蹤報道的形式,記者往往不會給你留情面,該曝光的就曝光,該讚揚的就讚揚——在那個跟蹤/調查不分家的年代,敢接手這種任務的,都是硬茬子。
換句話來說,只要是企業,都怕遇到採用跟蹤/調查方式的記者,不管你是國企還是私企,一旦被這些人盯上,你就等着被蟄吧!
從來都只有別人被跟蹤調查後,找到台裏面求着他們放過一馬的,如今楊默卻主動請求記者去跟蹤報道……這不是在自己找死麼?
看着陳然那副驚詫莫名的表情,楊默看着那逐漸逼近21:30的時針,心裏越發焦躁,當下語氣也不客氣了起來:「怎麼,只不過是兩個部門之間協調一下任務而已……陳主任覺得有難度?」
見到這貨大有一言不合就拿着承兌匯票起身就走的架勢,陳然臉皮跳了跳,按捺住了勸說的衝動,嘆了口氣說道:「既然楊主管心意已決,那就如你所願……我現在就去給新聞中心電話……但事先說好,不准反悔!」
楊默笑眯眯地將那張承諾匯票推了回去:「放心,絕不反悔!」
半個小時後。
楊默笑眯眯地放下筆,將簽字蓋章後的合同放進公文包里,然後跟陳然告罪一聲,大步流星地朝着門外走去。
臨走前瞅了瞅牆上的時鐘
22:07。
還好!還好!
看樣子,應該趕得及,申老大那邊應該還頂得住。
………………
而此時,某個剛剛亮起燈的辦公室里,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正被罵的狗血淋頭。
「胡鬧!佘申,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
一個中年人把辦公桌敲的嘣嘣響,連坐下來的興趣都沒有,就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
「要不是接到反映,我都不知道咱們這成了避難所!……行啊你,佘申,你這個治安隊長當得可以哈……合着這地就由你說了算是吧……申老大!?」最後一句,中年人幾乎是吼着說出來的。
佘申的表情也很苦。
如果可以,他也不願意幹這麼破格的事啊。
可是如果不照做,不但默默百炸以後的分成沒了,自家老父親也會連夜殺上來,把自己的雙腿敲斷。
其實他是不怎麼怕老父親上來的,畢竟這事着實有些出格,父親大人就算再糊塗,也不至於拿着自己兒子的前途開玩笑。
可是如果默默百炸以後的分成沒有了,這就要人老命了。
這倒不是單純的錢不錢的問題,而是自己的那些同事剛剛拿到大紅包,如果下個月紅包沒了,你讓那些人怎麼想?
是不是你小子獨吞了?
什麼?
不是獨吞,而是那邊不給你分成了?
好嘛,合着你涮我們玩呢,費了那麼大精力,人家就只跟你玩一個月?
逗誰呢!?
什麼?
真的不跟你玩了?
嘿嘿,那不好意思,既然你退出了,那我接手總歸沒問題吧?
人性如此:有開始,沒結束。
你佘申這種斷人財路的行為,堪比殺父之仇。
利益的驅動下,默默百炸後續的合作權、那些黑車的掌控權……甚至是自己這個保安隊長的位置,全都不保。
面對着這種要么九死一生,要麼十死無生的選擇,他自然只能選擇前者……事情到了這份上,他也只能相信某個姓楊的傢伙,真的有辦法幫他解圍了。
咬了咬牙,佘申辯解道:「李主任,真不是我目無領導啊……實在是那些被遣返的人,太慘了!」
「李主任,您今天下午忙,沒瞅見那場景……幾千號人跟群瘟雞似的,在那任憑雨水淋濕了身子也不動彈一下,整個人像是失了魂似的……外面打不了工,身上也沒錢買票回家,就在那哆嗦着、遲疑着,然後扛着行李,就這麼靠着一雙退,濕漉漉地,一步步挪回家。」
似乎想起了今天下午見到的那一幕,佘申臉上帶着一絲痛惜
中年人被氣笑了:「只是提供一下場地而已?……佘申,這是場不場地的問題麼!?
(此處和諧數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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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有些詫異地掃了他一眼,似乎奇怪這小子怎麼一下子聰明起來了,輕輕哼了一聲:「算你小子聰明……那個啥食品廠的,都通過氣了?」
佘申舔着臉笑道:「都通過氣了。」
中年人點了點頭:「那就成……記得明天早上六點以前把廣場上的帳篷拆了……還有外面堵着的那些車,一併也給我撤了……要是等明天被人發現了,再說上兩嘴,我想護都護不住你!」
聽出中年人語氣中的不容置疑,佘申都快哭了,心裏問候了楊默一萬遍——你不是說有後手的麼,這都幾點了,你的後手呢?
正當他支支吾吾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兜里揣着的BP機忽然響了起來。
掏出來一看,佘申眉眼間掃過一絲喜色,旋即垮着臉對着中年人說道:「那個……李主任,我覺得還是不要拆的比較好。」
中年人眉毛一豎:「怎麼,我還指揮不了你了?」
佘申陪着笑,遞出了一根煙:「那個……實不相瞞,今天傍晚我在巡邏的時候,發現了兩個記者在那走走問問的,瞧那副架勢和隨身帶着的機器,好像是市台的……」
「我當時就琢磨着,今天下着雨,會不會是有人惦記起這些務工人員的安頓問題了,想着派電視台來打個前哨……您也知道,咱們這地向來追求實證,沒有實證,想要通過個決議啥的,難比上青天。」
「當時我就想,既然這事得到了電視台的重視,咱們得動起來啊,說不定到時候還能得到表揚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至不濟也不會被點名不是……於是我就擅做主張,跟食品廠那邊聯繫了一下,先把這些最需要得到幫助的人員給安頓下來了。」
市電視台的記者?
中年人悚然一驚,立即起身走到窗前,拉開帘子仔細看了會,果然發現火車站門口有兩個拿着話筒,扛着攝像機的人。
這不是後世營銷號滿天飛,塔西佗陷阱處處的年代,新聞媒體不管是嚴謹性、權威性還是震懾性,都遠非後人可以想像——可以說,這年頭的媒體就是懸掛在眾生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沒有人敢輕掠其鋒,也沒人敢不把記者不當回事。
看着中年人陷入沉思,佘申一臉的羞愧:「不管怎麼樣,我沒能得到您的允許就擅自作主,就是目無領導,就該批評教育……您放心,不用等早上六點,我現在就去把那些棚子拆了!」
中年人大怒:「拆個屁!」
佘申一臉茫然:「不拆?」
中年人哼哼了兩下,表情卻開始燦爛起來:「不但不能拆,還要擴建……一會我去聯繫聯繫物資管理處,看那邊還有沒有帳篷椅子啥的……順便開個會倡議一下,能不能騰出幾個候車室來安頓這些人……這麼大冷天,咱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人家在雨里受罪不是?」
佘申恰如其分地露出一絲愕然:「這……?」
中年人接過佘申手裏面的煙,然後一臉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小佘啊,你做得對……我們就是應該有隨時把人民群眾的困難放在心上的覺悟……如果我們站這次能被點名表揚,你應當記首功!」
佘申連忙一陣「不敢不敢,全靠領導平日教誨」、「首功應當記在李主任身上,我只是奉命行事」之類的話語。
中年人聽的很滿意,又是拍了拍他肩膀:「既然記者同志已經忙了一晚上,這麼着……身為東道主,咱們也不能在一旁干看着不是……你去請記者同志吃個飯,然後問問他們有沒有需要什麼配合工作的不?」
佘申秒懂,頓時殷勤地點了點頭,然後退出了辦公室。
感受了一下外面帶着絲絲寒意的冷風,佘申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
阿米豆腐,名份上的事情總算暫時解決了;
剩下的,就得看你們那邊夠不夠硬了……
………………
杜君叼着根煙,跟身後的攝像師招呼一聲,然後懶洋洋地下了麵包車。
作為一個從業超過十年的資深記者,在接到領導指示的第一秒鐘,他就察覺出來了其中的貓膩。
呵……
又是一家想要鍍金身的企業……這金身有那麼好鍍的麼?
也幸虧領導告訴他,這次的採訪不只是走過場,他才肯出動這麼一遭,要不然,他絕對會想出一百個理由來回絕這次任務。
他是記者,而且做過調查記者,也只想當記者,升不升職什麼的,對他一點吸引力都沒有——所謂無欲則剛,領導想要拿捏他,還真沒那容易。
看着眼前臨時搭起的雨棚,杜君笑了笑……做表面文章誰都會,但對於他們這些老記者而言,表面的東西從來都不重要。
沒有三兩三,就別不自量力地上梁山!
敢在這檔口,拿返城務工人員當噱頭……
如果你真做的很到位,那也就罷了,但如果只有這麼點表面文章……呵呵,這家企業估計連死字都不知道怎麼寫!
不過跟他們一起從電視台出發的那位年輕人倒是蠻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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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慣了對他們阿諛奉承的企業老闆,但像對方那種全程不置一語,至始至終都在閉目沉思的,倒還是第一次遇到。
而且古怪的是,到火車站後,那位年輕人並沒有像以前那些傻老闆一樣,不斷地去跟他們溝通要拍什麼,該拍什麼,而是就這麼把車門一關,急匆匆地跟另外一伙人匯合了。
呵呵,自由拍攝,自由選材麼?
有意思!
正當杜君丟掉煙頭,打算招呼同伴干正事的時候,身穿火車站制服的佘申堆着笑臉迎了過來。
隨口拒絕了對方請吃飯的建議,杜君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佘隊長,不是聽說這邊的私人運營車輛很多麼,怎麼門口就這麼幾輛?」
佘申也是個老江湖,一聽這話立馬就起了警惕,但想起楊默的交代,也不瞞着:「其餘的車都出城去了。」
哦?
出城?
杜君饒有興趣地笑了笑。
佘申東張西望地看了一下:「咦?杜記者,就你們兩位?」
杜君哈哈一笑:「記錄素材嘛,用不着那麼多人……另外兩組跑去採訪辦公室和領導了。」
佘申恍然,也對,做新聞需要多方採訪,相互驗證,相比這邊而言,那邊反而更有份量。
見到佘申並未起疑,杜君笑了笑。
既然是跟蹤報道,既然允許採用調查採訪的形式,他們這些記者怎麼會傻到只派出明面上的部隊?
他這一組只不過是出來裝裝樣子罷了,
真正的主力,是暗處的那幾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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