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默看清楚面前來人的模樣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尷尬地將那副碩大的扳手藏在身後。
這是個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大小的小姑娘。
身子瘦瘦小小的,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穿着一身寬寬鬆鬆的「螞蟻藍」,也就是六七十年代普通人最常穿的那種由軍裝改型過來的衣服——只不過這一身螞蟻藍明顯有了些歷史,顏色變得有些發灰不說,穿在小姑娘身上也顯得松松垮垮的,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幾手。
腿上同樣拉拉誇誇地套着一件尺寸明顯不合的灰色褲子,褲腳高高的卷着,露出那雙還沒楊默小臂一半粗的小腿,上面沾滿了泥巴,仔細看去,還能發現小腿上難以計數的細小疤痕,有的剛剛凝痂——很明顯,這是一雙常年在田間野地里行走的雙腿。
再往下看,這個頂天只有一米三不到的小豆芽,腳上套着一雙已然看不清原本顏色的解放鞋,裏面滑稽地塞滿了麥梗——全虧這些麥稈,那雙小小的腳丫子才沒從那雙至少大了兩三號的鞋子裏滑出來。
探頭看了看小姑娘身後的那個碩大土坑和遠處的土路,小時後也曾經這麼穿過鞋子的楊默忽然明白了這丫頭為什麼會從這邊爬上來——將麥稈塞進大號的鞋子裏雖然能解決部分問題,但走不了幾步就會變得極容易打滑,而從這個角度來說,與其走相對平坦但是距離更遠的土路,倒不如多花費些功夫和體力,爬過眼前這個很有些坡度的巨坑。
………………
出乎楊默和塗麗麗的預料,這小姑娘雖然被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兩人和那個碩大的扳手嚇的小臉泛白,但卻並沒有當場尖叫着逃跑。
驚魂未定地盯着楊默看了一會,小姑娘略顯艱難地從身後扯上來一個化肥袋,然後弱弱地問道:「……要買鴨梨麼?」
看着小姑娘這完全超出自己預料的反應,楊默有些詫異地看着她:「鴨梨?」
鑑於之前的那個大扳手,小姑娘明顯有些怕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後,終究還是一咬牙,利索地將化肥袋開口卷了起來:「鴨梨,自己種的,甜,便宜……2分錢一斤。」
但凡是野外工地,都免不了有本地村民過來兜售各種物品和吃食的,雖然在1988年的齊魯,由於種種原因,這種行為並不多,在諸如禹城這些地方更少,但真出現了,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聽着這小姑娘那近乎結巴的顫音,楊默有些好笑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2分錢一斤啊,那倒不算貴,畢竟禹城的鴨梨可有名的緊——不過你不怕我們是壞人麼?」
聽到壞人兩個字,小姑娘的身子明顯哆嗦了一下,往後退了兩步後。
「不、不會的,我知道你們是到這邊打井的人……俺姥爺說了,遇上到俺們這邊打井的,穿紅服配黑字的和橘紅色衣服配綠字的,一般不咋壞。」似乎想起了什麼,小姑娘停了下來,鼓起了勇氣說道。
紅衣服?
橘紅衣服?
眾所周知,作為七八十年代中國最重要的石油產地之一,出現在齊魯地頭上的勘探隊和採油隊可謂是多不勝數,而隸屬於不同單位的採油隊,自然也有着自己的隊服。
望了望自己身上的橘紅色工服和右胸上繡着的「西南鑽探一公司」那幾個黃綠色的小字,聽到這個又一次出乎自己預料的答案,楊默忽然有些沉默。
橘紅色衣服配綠字的不是壞人麼?
那其它隊服……
正當楊默還在沉思着什麼的時候,塗麗麗卻是皺着眉頭看着那半袋黃綠黃綠的鴨梨:「小小年紀不學好,竟然學會偷東西!?說,你是附近哪個村的!」
小姑娘頓時嚇了一跳,雙手急的亂擺:「沒有,我沒偷東西,這鴨梨真是俺家自己種的。」
塗麗麗冷哼一聲:「別的我不清楚,但禹城這邊的烏棗、西瓜和鴨梨大大有名,附近的幾個村子,有一個算一個,但凡是涉及到這幾樣水果的,不管是不是自己院子裏的,全部都需要由生產隊統一調配和統計,經由供銷系統銷售到全國各地,屬於妥妥的集體資產……你如果只是留下幾個品相不好的自己嘗嘗味也就算了,但這些鴨梨的個頭和品相都已經達到了商品梨的標準……老實交代,這些梨你到底是從哪兒偷來的!小小年紀竟然膽敢侵吞集體資產,造反了你!」
雖然改革開放已經到了第十個年頭,但了解過這段歷史的人都知道,這段歷程不但艱險崎嶇,宏觀方面更有「一年一小調,三年一跳轉」的特點。
因此,塗麗麗的那番話雖然在後世人耳里宛如天方夜譚,但實際上在這個年頭屬於再正常不過了。
要知道,名義上的生產大隊已經在1984年以後就被取消掉了,但實質上的生產大隊哪怕到千禧年後都依然有不少,只不過它們換了個名字:「村集體企業」——當然,隨着社會環境的變遷,兩者之間演變出了不小的差異,但在齊魯這邊,很長一段時間內,兩者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連稱呼都不曾改變。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眼見着小姑娘被嚇的差點癱倒在地,楊默卻是哈哈一笑,從兜里掏出一毛錢遞了過去。
看見這丫頭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沒敢去接錢,楊默也沒說什麼,徑直把錢放在了化肥袋旁邊,然後從里摸出來一個拳頭大小的鴨梨,在身上擦了擦後,也不嫌髒,一口咬了下去。
「恩~不錯!不錯!雖然汁水飽滿度差了點,但果肉爽脆,酸甜適中,風味更是濃郁到飛起……伱們禹城的鴨梨,果然沒的說!」楊默一臉享受地抱着鴨梨啃了幾口,毫不吝嗇地給了小姑娘一個大大的拇指。
這誇讚倒毫不違心,真正的老饕都知道,水果這東西講究一個風味,相比於後世爛大街主打「多汁」、「純甜」的各種新品嫁接梨,禹城這種九甜一酸的老品種鴨梨不知道強到哪裏去了。
「那、那個,今年雨水少,往年吃起來沒有那麼干吧的。」見到自家的梨破天荒的得到了別人的讚譽,小姑娘心中的害怕倒是被沖淡了幾分,蠕蠕地解釋了一句,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着地上的那一枚棕色小鈔。
楊默見狀,哈哈一笑,徑直把那個膠袋拉到身旁,往裏面瞅了瞅,發現裏面約莫還有二十多個大小不一的鴨梨後,想了想,又掏出了五毛錢:「這樣,你這袋梨我全要了,權當是改善伙食了。這五毛錢你拿着,多退少補……對了,你有秤沒,稱一下這些梨有多重,到時候明碼交易,我一個大人固然不想當冤大頭,卻也沒這個臉占你一個小孩子的便宜。」
正猶豫着是不是要伸手去接這張紫色大鈔的小姑娘聞言,頓時呆住了,這才想起自己壓根底就沒帶秤……或者說,她家裏根本就沒秤這種玩意。
手足無措地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楊默笑眯眯地說道:「要不這樣,這會就讓我佔次便宜,你這鴨梨按個數賣給我,一個給你算2分錢怎麼樣……反正你這裏面個頭小的雖然不少,但超過一斤卻更多,我瞅着有兩個鴨梨的個頭都快到一斤半了。」
小姑娘聞言,臉色卻漲的通紅,半天沒有吭聲。
這年頭的鴨梨可不比後世,個頭足足小了一圈還有餘,雖然說也有超過兩斤的極品,但那是個例中的個例……普遍來說,一隻鴨梨能有六七兩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毫無經驗的她這次為了能順利賣點錢,雖然選的都是樹上最好的果子,但除了那兩個最大的,其餘的鴨梨撐死了也就六七兩的水平,甚至還有幾個連四兩的水平都到不了。
而眼下楊默竟然按照2分錢一個的價格來給她結算……這分明就是按照一個一斤的標準來買她的鴨梨!
雖然她年紀還小,也的確很想賺錢,但面對着眼前這個主動將腦袋遞過來挨宰的冤大頭,她卻怎麼也硬撐不下來。
小姑娘還沒說話,一旁的塗麗麗卻不幹了,一把拉住楊默的胳膊厲聲說道:「楊默,你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縱容犯罪!要是吃到了甜頭,人人都開始侵吞集體資產,那咱們國家還怎麼實現四個現代化,八億人民還怎麼跑步奔小康!?」
這番極具時代特色的話雖然明面上指的是小姑娘,但暗地裏字字在敲打楊默——很簡單,你要是在我已經提醒的情況下還買這些來路不明的鴨梨,那你就是從犯,就是立場有問題!
沒經歷過那個反轉年代的人,是不會明白這句告誡所含有的份量的。
聽到塗麗麗說的重,小姑娘頓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沒有侵吞集體資產,這些梨是我姥爺院子裏的,不是生產大隊的……」
畢竟年紀小,小姑娘翻來覆去只會辯解這兩句,至於為什麼這些鴨梨的所有權和分配權不是生產大隊的,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楊默見狀,只是不悅地瞪了塗麗麗一眼,然後不顧男女有別,揉了揉小姑娘那頭髒兮兮的亂發:「好了,好了,這位阿姨在嚇唬你呢,叔叔作證,你沒有侵吞集體資產……放心,叔叔可是大學生呢,有叔叔作證,就算是公安局來了也抓不了你!」
「來,趕緊把錢收好了,這叫銀貨兩訖……你家的鴨梨這麼好吃,我可惦記着呢,要是你不收錢,下次叔叔可不好意思找你買梨!」
「這才對嘛……來,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
雖然一旁的塗麗麗很見不慣楊默的知錯犯錯,更不爽在這貨的嘴裏,自己變成了「阿姨」,但楊默剛才瞪向自己的那個眼神有種說不出來的壓迫力,心虛之下,竟然沒敢再說什麼。
而小姑娘則是在楊默連哄帶騙的安慰下,總算是停止了抽泣,
待聽到楊默問起自己的名字時,小姑娘先是瞅着手裏的那六毛錢沉默了一小會,這才一臉不情願地帶着鼻音說道:「我姓陸……」
聽到這姑娘總算沒有再哭了,楊默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但聽到這丫頭只說了一個姓就不再繼續了,不由詫異地問道:「那叫什麼呢?」
小姑娘垂下了亂糟糟的腦袋:「我只有姓,沒名字……村裏面的人都叫我【虧五百】」
「魁梧白?……這名字放在你一個小姑娘身上……恩……很氣派!」
由於口音問題,楊默聽成了魁梧白,牙疼地糾結了一番後,給出了一個違心的誇讚。
小姑娘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是虧五百,不是魁梧白……村子裏都說,我讓俺爹虧了足足五百塊錢,是個霉門插……俺爹本來一開始叫我三丫的,後來也跟着這麼叫我了……」
說着說着,小姑娘的情緒逐漸低落了起來。
楊默發現了亂發下那雙黑珍珠般眼睛裏的黯然,苦笑一聲。
虧五百……麼?
好有時代特徵的外號!
喜歡1988:重回人間混幾年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1s 4.062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