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要時常會想,蕭子窈的頸子也許有些太細了。
其實,人與人又有什麼兩樣,與獸似乎也一樣,左右喉嚨都是要害,只一手,他便可以輕易的覆住、扣住、掐住一條性命,他離她太近,便總覺得她好像很容易折斷似的。
他於是探手去摸她額前的濕帕子,一面溫下來了,一面還微涼,仿佛在捂一顆不冷不熱的心,說到底,之於蕭子窈,他根本沒辦法不耐心。
他果然動作很輕很輕的將那濕帕子翻了面。
蕭子窈倏爾轉醒了。
她並不曾燒得太熱,所以還可以張口說話,只不過身子還很乏力,軟綿綿的腔調便如此黏糊糊的膩在了唇邊。
「抱抱我。」
她竟是很難得的撒起了嬌來。
沈要立刻翻身上床。
他只管從後而前的擁住她,更喜歡狩獵似的盯緊她修白的頸子,有些居高臨下,好在她無從知曉。
可她卻知道,被子被他自下而上的掖了一道邊,想是擔心她發汗吹風又要害熱風寒,他照顧她一向妥帖,仿佛照顧一枝垂危的花,非要面面俱到不可。
她於是悄悄的伸腳,又探路似的去貼沈要的腳背。
小意溫存也算溫存,可以抵過多少耳鬢廝磨。
他眉心微動。
「怎麼了?」
她瓮聲瓮氣的哼一句:「我覺得好冷,想貼貼你取取暖。」
沈要淡淡的哦了一聲,卻只將她抱得更緊。
「你不要擅自生病。」
他說,「我會不開心。」
蕭子窈頗有些為難的笑了起來。
「真是的!呆子,生病這種事情,哪裏是我可以控制的?」
「……是不可以,還是不想?」
他一瞬不瞬的反問,一字一句都不帶半分笑意。
一個不笑的人,自然也不會說笑。
他眼下還是那節白生生的頸子,好細好弱,分明一折即斷的,偏偏此刻竟然化為妖嬈蛇影,纏纏綿綿絞住他的一呼一吸。
然後,他又見蕭子窈微潮的髮絲滑落下來,仿佛流沙,更襯得那一片皮肉若影若現。
——想舔。
他實在有些垂涎欲滴,卻又有些恨,更想一口狠咬下去。
得咬得重一點才行,最好沁血,可以解他一時飢腸轆轆。
而且,她怕疼,疼過了、應當就會牢記了。
他於是十指漸漸攀上她去。
誰知,只一瞬,蕭子窈卻靜得不再說話了。
原來是他一語道破她的打算。
沈要指骨發青。
他獠牙還頓在她頸間,微張、不曾落下,並非憐憫,卻是意猶未盡。
他早就知道,看她引頸受戮的感覺竟是這般的好。
「是不是困了,所以才不說話?」
他低伏在她耳畔,唇邊帶笑,「六小姐,你的夢裏也必須有我。知道了嗎?」
然,整徹夜,他卻不曾得到答案。
蕭子窈終於還是很不得以的又吃起了藥來。
其實,她本也不是那般弱柳扶風的病美人,偏偏流年不利,美人都薄命,她前半生的平安順遂早已戛然而止了,從今往後,只剩下生死叵測難猜。
昨夜,她睡得並不很好。
仿佛四面楚歌,夏夜是熱的,沈要的懷抱也是熱的,偏偏她骨子裏只透出寒意,夢也夢不安穩,是一個有他出現的噩夢,一冷一熱都是煎熬。
她既病着,沈要自然便不會撇下她不管。
只不過,他賴在家裏不肯上職,卻是苦了營里當差的那些個人,其中首當其衝的,便要屬夏一傑了。
那日他有意放走蕭子窈,沈要一怒之下便命人拔光了他的指甲,如今他雙手都裹白紗,一面是鑽心劇痛,一面卻是言不由衷。
他簡直不敢再見蕭子窈了,唯恐她為難,也唯恐自己為難,卻又不知到底是誰更為難,反正,他終究還是沒能脫胎換骨,說得再多都是懦弱的藉口。
他於是來送文書也小心避開她去。
好在,想來沈要也是不情願他與蕭子窈見面的,所以親自前來開門,一點兒機會也不多留。
他面無表情的將文書遞來,沈要便面無表情的將文書接過,一切例行公事,不必多言。
偏偏,四下忽有一陣微醺的藥香隱隱襲來。
夏一傑一下子便開了口。
「……屋子裏怎麼會有藥味兒,難道是子窈生病了?」
沈要掀起眼皮睇他一眼。
——卻是應也不應的,只一眼,作勢便要摔門而去。
夏一傑一見他如此,立刻便情急起來,一雙傷手竟是連痛也不顧了,只管奮力的抵上門去。
「沈要,你站住,你得讓我見見她!我與子窈相處了那麼多年,你不知道,她以前身體是很健康的,我都沒見她生過幾次病……」
他也許說的並沒有錯。
曾幾何時,蕭子窈根本不是現下這副纏綿病榻的模樣。
沈要隱約聽見自己呼吸碎裂的聲音。
其實,真正迸出裂紋的那人,最應該是蕭子窈。
他分明是很瞭然的。
於是張口,只管不冷不熱的回道:「她病中不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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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一傑還不肯罷休。
「好、好,你可以不讓我見她,但你必須得好好照顧她!而且你現在就說清楚,子窈到底是因為生病才不能見客,還是因為不能見客所以才生病!」
沈要難得應他一次:「如果你再不知好歹,那她就會一直生病了。」
這一道逐客令實在好重,終於壓得他喘不過氣。
夏一傑只見沈要把門關上了。
他很不得已的退了幾步,然後遙遙的望着那高處虛掩的窗子,白紗似白綾一般垂下來,招展飄搖,蕭子窈正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夏風吹胖她的裙子,也如白紗似的,又餒下去,皺縮在她薄薄的身子上,好像要將她壓倒。
她怎麼變得這麼瘦了……
夏一傑一瞬觸目驚心的想到。
誰知,蕭子窈卻倏的憑窗沖他一笑。
他與她平生的情誼,分明連告別都不曾有過,偏偏她這一笑,竟然好似永訣。
沈要推門而入之時,她還鎮定自若憑窗立着。
「夏一傑是來送公文的罷?是不是還催你回營述職了?」
她先聲奪人,卻又有些明知故問。
沈要不帶情緒的說道:「他來看你。我不讓。」
他答非所問。
蕭子窈頓了頓,復又漫不經心的一笑:「無妨,左右我身上還有病氣,讓他來看也不好。這話你說反而好些,我說就顯得生分。」
如此,他二人便迂迴拉鋸一個來回,權當作試探,雙雙心下各懷鬼胎。
終於,第二日,沈要便如常上職去了。
只不過,他雖不能時刻待在公館,郝姨卻是提前得了他的吩咐的,只管代他一一攔下外面遞來交與蕭子窈的帖子,朝九至晚五、絕不會有所疏漏。
郝姨今日攔下兩封帖子,他下職回來便拆開來仔細看過了。
其中蘇同心遞來一帖,另附戲票一枚,有注言。
「子窈,我會擇日同沈軍長說清,之前是我逾越,不該唐突約他聽戲讓你為難。但此次我卻想再約你一次,請你一定要來,我有要事相告。」
另外一帖,則是安慶堂宋曉瑗寫來的,娟秀的簪花小楷,偏偏行文口吻不似女兒家,大約是為掩人耳目的代筆,真正來信之人更應當是蕭子山。
「蕭六小姐,展信佳。最近沒有你的消息,不知你如何了。之前你來醫館時,我總擔心你吃藥傷身,可你現在不來醫館,我卻擔心你是真的病了。」
是時,蕭子窈晚間的湯藥正燒在灶上慢煮。
沈要於是收了戲票,然後不動聲色的將那兩封帖子丟進了火里。
火舌一下子動亂了。
其實,他比誰都清楚,蕭子窈早已斷了許多社交,平日裏最多也不過聽曲吃茶,左右連個伴兒也沒有,偏偏她病了、他卻無可救藥,所以看什麼都草木皆兵。
一場畸戀的開始往往都是自欺欺人,到了後面,一旦騙不住自己,便只好去騙她。
他於是理直氣壯的裝作無事發生,照常端一碗滾燙到燒心的苦藥餵與她去。
誰知,他既不允她隨意走動,蕭子窈索性便不下床了。
床上真好,也許此處是她唯一還能死去活來的地方,她在此或哭或笑都只會是因為沈要,再也不必擔心禍及旁人。
人養狗,會給狗拴上鎖鏈,可反過來看,狗卻要比人從容許多。
——只要他肯亮出獠牙,她便會忌憚不已的作繭自縛了。
好勉強,一條狗愛一個人辦法,就是殺死其餘所有的人。
沈要於是自顧自的推門進來。
方才,他正忙於將那兩封帖子毀屍滅跡,結果歸家第一時間都還未曾上樓來看看她,他當真是有些怕她生氣的。
「子窈,我回來了。」
果然,一見蕭子窈故意不應,他便立刻執拗的重複道:「子窈,我回來了。」
然,蕭子窈聽罷,卻只翻了個身,語氣輕飄飄的:「哦,知道了。」
「你不理我。」
「你想讓我怎麼理你?」
她笑笑,是似笑非笑的笑,「難道你是想聽我說,『嗯,呆子,你回來了』嗎?若是這樣,那我便如你所願說給你聽——呆子,你回來了。怎麼樣,可還滿意?」
沈要於是明明白白的皺起了眉頭。
可他到底還是卑賤,愛得太多便容易卑躬屈膝。
所以,哪怕他明知蕭子窈是故意置氣也不顧了,只要她一切都好,至於他好不好,便不大重要了。
他只管穩穩的端住那一碗有苦也難言的苦藥。
一條狗的慣用伎倆,無非是伏低做小、示弱示微,他算例外,從頭到尾都是城府心機。
「只要是你,我就會滿意。」
蕭子窈聽罷,於是面無表情的將那湯藥接過了手去。
卻見那汁子漆黑如鏡,暗暗倒映她心底莫測的愛恨,不分明。
——昨日,夏一傑那纏滿白紗的雙手,她豈會看不真切?
她甚至不必多想,便已確鑿那定是沈要所為。
真為難,她應當如何回應一個重傷她所愛之人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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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子窈默下去了。
那碗裏還蒸着氤氳,黑水好不識趣的沉浮良久,甫定。
然後,她一抬手,竟是將那藥碗一瞬傾倒,只任由那滾燙湯藥如瓢潑大雨般猛的淋遍沈要的雙手!
他一顫,卻不後撤,明明是真的受了傷,偏偏面上只顯出一種仿佛受了傷的神情。
如此,蕭子窈便張口問道:「滿意嗎?」
他遲遲不應。
她又逼問:「不是說只要是我,就都滿意嗎?你傷了夏一傑,我便傷你!我們扯平了,這事算完了。」
沈要於是抬起頭來應她,那般的模樣,應的既在乎又不太在乎。
他在乎的是她,不在乎的是旁人和自己。
「蕭子窈。」
他說,「我們之間沒完。」
他兩眼平靜無波,冷冷的。
平心而論,他曾經確實為她平定過不少風波,而今,卻以暗礁般的愛意深深紮根在她的生命之中。
她也許此生不能擺脫。
於是,她往後的日子,便都是如此了。
她猜到蘇同心定會送來帖子問候,等了許久也收不到,應當是沈要攔下了,好在也不是什麼大事,更何況,她一旦與旁人走得近了對誰都不大好,不如不見,反倒還好。
卻只有一事,她實在不想讓步。
「等一會兒吃完飯,我想出去走走。」
——一日晚間,沈要方才下了職,便瞧見蕭子窈已然坐在廳里這般說道。
他一時來不及想更多,一門心思或欣喜反而都放在她終於肯下樓來陪自己好好吃一頓飯上面,自然不由得一愣。
見他不動,蕭子窈便有些催促:「呆子,怎麼不應我,莫不是裝聾?」
她語氣裏帶着點兒妥協與埋怨,沈要分明聽得真切。
他的心很快又冷下來。
她給的愛,向來帶有條件。
沈要於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記得按時回來。」
「其他的,應該不用我多說了罷?」
「你要聽話,六小姐。」
——這一回,他終於也在她頸間栓上鎖鏈。
喜歡窈窈不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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