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雨洗高城。
天還亮着,不過微微的暗,可軍中四面卻都已打亮了強光燈,那燈柱如盲杖,四下搜視着,抖擻刺穿雨幕,一下子便照白了沈要森森然的臉。
是時,一十五點整,南京方面致電報一封,信中書,為察民情,現大總統已指派督軍陳東升動身前往岳安,不日便將抵達,此行程之緊要,根本非同小可。
暴雨將歇了,一個輪完崗的兵子快手快腳的下了職,一見同僚便說道:「真不知道南京那邊急個什麼勁兒!不就是最近出了幾份不中看的報紙嗎?要我說,這些當官兒的都太危言聳聽,你聽說過哪個執筆的能翻了天?」
話畢,他便遠遠的往雨里望了望,誰知,不過一眼,竟瞧見個人影匆匆的跑進檐下,再略一細看,立刻大驚,道:「夏副官!您外勤回來了?怎麼不打傘……」
夏一傑聽罷,於是扯着袖子擦一把臉,又將懷中的黑布雨傘藏了藏,便說道:「傘壞了——沈軍長那邊怎麼樣?」
「南京的電報來了,沈軍長正焦頭爛額呢,臉都黑了,您還是快些過去看看吧。」
「好,多謝,我知道了。」
夏一傑很快便趕回宿舍換了身乾淨的軍裝來,沈要一向寡言少語,見他回來了,也不多問,只將那電報往案前一拋,甩手之意不甚明顯。
「你安排一下。」
他說。
夏一傑眉心微皺:「沈軍長,這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內容是輔佐你,而不是代替你。」
沈要眼睛一眨不眨:「那我允許你代替我來做工作。」
「……我做了你的工作,那你做什麼去?」
「——陪她啊。」
沈要奇怪的瞥他一眼,仿佛聽見一句廢話,「不然呢。」
其實,夏一傑分明是清楚的,沈要此人,要他打打殺殺還好,倘若真的讓他做些宴客的差事,自然是行不通的。
更何況,他早已見識過沈要的待客之道,無外乎面無表情、裝聾作啞兩種,只怕督軍領教之後,還來不及向南京復命,便要被氣死了。
萬不得已,他便只好答應下來。
「那好,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的。」
他說,「但是,你得答應我,好好照顧子窈,天氣越來越冷了,我怕她身子又不好。她性子急些,經常不好好穿襪子鞋子,可是寒從腳起,我希望請你每天叮囑她穿好鞋襪。」
他話音方落,沈要於是不輕不重的哦了一聲,權當作表態了。
夏一傑眉目輕斂。
他一面收了文書,一面又盯住那玻璃窗子——果然,雨停了,只在玻璃上留下一點點泛着白邊的雨痕,像一張洗掉濃妝的臉,幸福或是不幸,都一樣的慘澹。
「你回家去吧。」
他忽然說道,語氣里更帶着點兒催促的意思,「不然一會兒又下陣雨,子窈該等急了。」
——如此,沈要一向不講人情事故,聽他說罷,自然便站起身走了。
是時,雨打秋衰,滿眼不堪,十月暮。
這些時日,沈要一向下職很晚,於是,難得今日這一遭,他便早早的趕回了家去。
只不過,玄關之前,替他開門的卻不是蕭子窈,而是郝姨,偏他一點兒也不意外、更不遺憾,反倒有些放下心來,便說道:「以後都這樣。別讓她吹風。」
郝姨一笑,又接過他的大衣軍帽掛上衣架,道:「萬萬不可啊沈軍長,夫人心思細,您不讓她接,總要親口與她說個明白去。」
「嗯。」
他於是點點頭,復又一問,像隨口一提,卻是處處心機。
「今天下雨了,她還穿的軟皮拖鞋?」
「可不是嘛!」
郝姨嘆道,「夫人哪裏都好,就是這一點不好,總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我已將毛拖鞋和棉拖鞋找出來了,可夫人說嫌重,就是不肯穿!」
她一邊說着,沈要便默默的聽着,不動聲色的,就連眼光也是淡淡的,實在看不出來什麼名堂。
然後,他轉身便走,只管往廳里去了。
是時,蕭子窈正斜斜倚在那臨窗的絲絨大椅中,披肩大氅紅絲絨,紫貂的皮毛,無風卻能隨光盪出漣漪,又垂滑而下,終於旖旎成一條花路,那顏色肅殺又尊貴,偏偏其下卻是一身芙蓉白的寬袍大袖,一雙赤生生的、白色的腳連帶着踝骨伏出,像一條翹尾的蛇,既是勾引、又是殺機。
沈要立刻眉心緊皺,只此一瞬,心下擔憂便勝過了無數猜疑。
「六小姐。」
他於是巴巴的叫了一聲,「你不冷嗎。」
他根本沒在問她,卻是自顧自的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她的腿。
「不冷啊。」
蕭子窈說,又掙扎了一下,無果,索性順水推舟,便踮起腳尖輕輕碾在他心口,道,「但是呢,如果你有心想問我冷不冷,那我就說冷好了。」
真過分。
沈要心想。
她分明是在拿喬。
偏他心猿意馬又心懷鬼胎,此時此刻,最最容易上她的當。
「這是在獎勵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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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道,眼睛也一瞬不瞬的望定她去,仿佛狩獵的姿態,嘴唇卻輕輕吻上她的腳背,那模樣好不低賤,卻又像是偽裝,蕭子窈於是舉棋不定。
終於,話音至此,他已然眸光暗烈了。
「六小姐,之前說好的獎勵,你都還沒兌現呢。」
蕭子窈頓覺不妙。
她於是立刻攤了攤手,故意輕描淡寫的說道:「這可不能怪我,是你工作太忙了的原因,獎勵以後再說吧。」
「——不行。」
沈要咬牙切齒的打斷她,「不要以後再說,以後你會耍賴。所以,要麼收利息,要麼就現在。」
「你倒是學了不少歪門邪道的東西!」
「都是為了你學的。六小姐。」
他面不改色道,「你答應過我的。你說過的,只要我表現良好,你就會實現我的心愿。」
她到底還是奈他不得,便只好扶額嘆道:「那你說說,你都有些什麼心愿?」
沈要一面想着,眼光卻倏爾落在案前的幾枚小券上——那上面書着寶兒的名字,秀麗之外卻又稜角分明的書法,一眼便知是蕭子窈的手筆。
他於是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心愿券。」
蕭子窈微微一笑,「這是郝姨請我代寫的,她說寶兒最近上了教會學校,也不知怎麼的,就學了些洋人老師的新思想,總喊着『等價交換』。打個比方吧,就好比如果他寫好一科作業,便可以持券向郝姨換一支麥芽糖……唔,好像也能換別的,比如說,在巷子裏跑跑鐵圈之類的?反正,心愿券一式三枚,持券便可以實現心愿,一旦券用完了,便要再做出新的成績來把券換回來,以此往復。」
話畢,她便盈着笑眼瞧他,又說道:「你別看呢,這東西雖是小孩子的玩意,規矩倒是繁多。怎麼着,這樣盯着我,難道你也想要?」
她笑得當真好看,是分分明明的、心無一事的樣子。
所以,她自然便不會想到,只此一瞬,沈要竟然開口應道:「嗯。我也想要。」
她於是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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