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酒窖里呆了一天,有沒有做過什麼怪夢?出現過甚麼幻覺?」周昌向憂心忡忡的石蛋子問道。
石蛋子聞聲,驚訝地扭頭看了他一眼:「大哥在窖里,也做了夢嗎?」
少年人裝神弄鬼的事情已被戳穿,在楊瑞那裏可能地位不保,所以就對周昌格外親近了起來——也是在為自己的以後作些打算了。
周昌點了點頭。
石蛋子垂下眼帘,回憶了一下,向周昌說道:「我剛開始還沒什麼感覺,後來感覺好像有陣潮熱的風從不知道哪裏刮進棺材裏,然後就開始做夢了。
剛開始的時候,那些夢都很混亂,也難記清。
後來就夢到我好像沉到了一片大湖裏」
說到這裏,石蛋子有些恐懼:「那湖裏的水碧綠碧綠的,我眼前只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後來聽到身後一陣『咕嚕』、『咕嚕』像是什麼東西在出氣兒的響動。
我就扭動去看——這會兒湖水忽然變清了,我看到一節一節的蓮藕,花花綠綠的,在湖底的淤泥里長着,水從藕眼裏穿過,就發出了我聽到的那種聲音。」
「花花綠綠的蓮藕?」周昌挑了挑眉。
「可能是蓮藕吧」石蛋子遲疑着道,「那些蓮藕一共有八九個主節,每一根主節又往外長出了好幾根分支,不知道為什麼,它們身上都穿着那種花花綠綠的、女人才穿的衣裳裙子
我覺得奇怪,就湊近去看,沒料到那九節蓮藕被水推動得搖晃了起來,它們身上的花衣裳也跟着搖晃——
有節蓮藕離我比較近,我看到有根漆黑的繩子纏在那節蓮藕上,已經把蓮藕勒斷了大半,很多藕絲從蓮藕斷開的地方飄了出來,在水裏搖晃着,忽然間就變成了漆黑的頭髮!
那快被勒斷的一節蓮藕,變成了一顆腫脹的女人頭!
它頂着滿頭亂髮,衝着我笑!
我一慌神,那幾節蓮藕都變成了穿着花裙子的腫脹女人,它們被一根繩子牽着快斷了的脖子,在水裏沖我不停擺手!
幾個女人的腳踩進淤泥里,淤泥里一團團白花花的東西蠕動着,我打眼一看,那根本就是大片大片陷在泥沼里的女屍!
我嚇得後背直冒寒氣,趕緊朝水面上游——
那些女屍就躺在水底下,直勾勾地看着我!
越往上游,我就越看到有個瘦高個,好像留着前朝的那種老鼠辮子,他手裏拿着根魚竿,正在湖邊釣魚。
一邊釣魚還一邊念着咱們早晨念過的那個『清靜經』。
一人不入廟,兩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樹」
石蛋子沉浸在恐怖回憶中,喃喃低語着,不能自持!
「爹,隔壁子新開的滷肉店好香哦。」
頭大身小、肚子微鼓的童兒望着不遠處『李滷肉』門前的招旗,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向他前頭的男人說道。
男人小心翼翼地攙扶着一個中年婦人,正往自家屋裏走。
他聽到兒子的話,側目看了看那間滷肉鋪子,小聲地與童兒說道:「現在養豬牛牲畜的人都少了,那滷肉鋪子用得肉能是啥子好肉?
說不定就是人肉不能吃的」
男人拿話嚇唬着童兒。
童兒卻並不害怕,他不以為意地點着腦袋,頭上的沖天辮跟着一晃一晃的:「我曉的,我曉的,爹,娘的病還沒有好,家裏面到處都要用錢,我只是跟你說一說——
那家肉鋪子的滷肉真的好香啊」
聽着兒子懂事的話語,看着他努力壓抑着渴盼的眼神,男人眼窩一酸。
他張了張口,最終也只是『哎』地嘆了口氣,扶着妻子進了堂屋,童兒立刻搬來凳子,讓木木呆呆的娘親坐下來。
門外的天色越來越黑。
屋裏光線更暗。
昏沉屋室里,一對父子肚子咕嚕嚕地叫聲就更明顯。
「酒坊說少則幾天,你娘親就能好了。」父親開口說話,轉移着兒子的注意力,他們家現在每天只得一餐飯了,「以前住在街尾的老李頭,害了瘋病,家人拿錢帶他去永盛酒坊里呆了一天。
回來也是發呆了幾天之後就好了。」
「哦」
「那間新開的滷肉鋪,主人家叫啥名字?我好像聽人說過。」
「好像是叫啥子李梅花」
「嗯。」
父子倆人閒談了幾句,便都沒有了對語的心思。
實在是太餓了。
而且隔壁滷肉鋪子裏還在不斷飄來陣陣肉香氣。
男人看那鋪子前,已經有一些顧客聚集了過去,他咽了口唾沫,站起身去關門,想讓兒子早些睡覺。
這時候,泥胎似的坐在凳子上的妻,嘴唇囁嚅着,說了句含混不清的話:「擬人步」
「啥子?」男人一個激靈,趕忙走到妻子近前,盯着妻子的臉,「娃兒他娘,你說啥子?」
「一人不」
「一人不入廟,兩人不看井」妻子嘴裏的話語聲愈發清晰,她的眉毛微微抖動着,臉上漸漸有了表情。
男人喜不自禁。
童兒看娘親的表情,卻覺得有些陌生。
「這是要醒了!
么兒,你娘要醒了!」男人歡喜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來,他左看看右看看,忽而又定住目光,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來,遞給童兒,「去!
么兒,去買一塊滷肉來吃!
買最便宜的那一種!」
周昌把排子車推回了家。
楊瑞沉着臉,帶着石蛋子進了屋。
「哎,這個人——」周三吉看着臉色不對的楊瑞師徒兩人,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好似知道些內情。
「酒是藥,能治心病」周昌若有所思地道,「楊大爺是有甚麼心病嗎?今天看他聽見酒坊里的人說,石蛋子沒有瘋病的時候,他確實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而且一路上都沒什麼笑臉。」
周三吉轉回頭看了看周昌,臉上有了笑容:「你不懂,都是老一輩的事情嘮。
現在你好好的,我就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你不用管。
——他都收下石蛋子這個徒弟了,別個沒有幹啥子對不起他的事情,他也不能把人家攆走。放心吧,沒得啥子事情的。」
老人不肯說,周昌便也沒再多問,他看向廂房門,轉而道:「白秀娥今天都做什麼了?」
「在家裏面縫百獸衣噻——瞎折騰!」周三吉瞪了周昌一眼,語氣變得不好起來。
「我去看看她。」周昌說着話,便往白秀娥的臥房門口走去。
他而今所有的念絲,在酒坊中已俱被增強,但念絲數量沒有變化。
是以還需要多與白秀娥接近,從她那裏獲得更多念絲,帶到酒窖之中強化。
「哎,莫去!
回來給我燒火,要吃晚飯了!
你這娃兒,好一點你就不聽話!」
老人在周昌身後喊着,周昌也沒理會。
他走到白秀娥的房門前,停頓了片刻,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夕陽暈紅的光,隨着高大身影一同邁入昏暗的廂房內。
小木床上坐着的白秀娥,看到那突兀闖進來的身影,明顯有些慌張,立刻將手裏的東西往身後去藏——她手裏拿着一塊碗口大小的灰黑色皮毛,那塊皮毛似是由數隻老鼠縫合而成。
白秀娥真正想掩藏的,並非是那塊老鼠皮貨。
而是她手裏捏着的幾隻步甲蟲,這些在寒冬臘月里還能見到的步甲蟲,此時被一縷縷微白透明的絲線縫起了甲片,被白秀娥藏在了老鼠皮貨的下面。
「白姑娘,冒昧叨擾了。」
周昌站在門口,未往裏面走,這多少讓白秀娥心下稍安。
她低着頭,小聲道:「周小哥有什麼事?下次請你先敲門」
若是敲了門,又怎麼能發現白姑娘的秘密?
周昌看到那塊被白秀娥藏起來的老鼠皮貨,確是由數條老鼠皮併合而成,但那塊皮貨上,卻沒有一個針腳縫線的痕跡——就連白秀娥身旁的針線笸籮筐里,所有線軸都好好地系起了線頭,還沒有被用過的跡象。
她果然有特別的絲線,可以用來縫製與爺爺約定的『百獸衣』。
那種絲線,與周昌的念衣,應該同出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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