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朦朧的晨光透過床帳的縫隙灑落,在柔軟的被褥和枕頭上蜿蜒成細小的光河。她側身躺臥在那片寂靜中,無聲地望着伴侶的睡顏。
她很清楚這是她一個人的夢境。
帶翼蛇窩在她懷裏,呼吸緩慢勻長,冰涼細膩的鱗片被她的體溫捂得溫熱。
她一動不動地躺着,如同長途跋涉終於找到水源的旅人,一刻也捨不得移開目光。
周圍的世界寂然無聲,紅髮的半神仍在沉睡。平時總是無意識蹙在一起的眉在睡夢中舒展開來,陰鷙的五官也在朦朧的晨光中變得柔和。
她忍不住伸出手,仿佛想去觸碰光。
顫抖的指尖落到烈焰般美麗的紅髮上,沿着發梢捲曲的弧度慢慢往下。
她輕輕撫着他的臉,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萊拉?」沙啞的嗓音在喉嚨里滾動,梅瑟莫睜開金色的豎瞳,神情仍然染着睡意。
她沒有回應,只是繼續用指尖描摹他的面容。
梅瑟莫蹙起眉。「怎麼了?」 他壓低聲音。
蒼白寬大的手掌抓住她的手,讓她不得不停了下來。
她用知曉自己在做夢的聲音開口:「梅瑟莫?」
「我在。」
「不,」她語氣溫柔,「你不在。」
她湊過去,趁着梅瑟莫愣神的檔口,蜻蜓點水地在他面頰上落下一吻。
「梅瑟莫。」
這次他沒有出聲。
「我已經不一樣了。」她說。
柔軟的長髮沿着肩頭緩慢滑落,她直起身,自上而下地望着他。
朦朧的晨光在她背後氤氳開來。她臉上的神情始終溫柔,那是人注視着自己的愛人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不論你當時愛我的原因是什麼。」她說。
「我已經變得和那時候的我不一樣了。」
她第一次這麼想要殺掉一個人。
想要殺人的感覺,原來是一種奇怪的癢意。
每當看見那個戴着死蟲面具的身影,一股強烈的癢意就會從她的骨頭縫裏冒出來。
每當看着那個身影在她面前還有心跳和呼吸,能笑着揮別家人出門,她就會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癢,讓她如遭蟻噬,手指痙攣,總是非得握住什麼,才能不讓其他人瞧出端倪。
「你弄痛我了。」小孩子的聲音讓她回過神。兩人站在神殿前的廣場,聆聽祭司的訓誨。
她鬆開手,道了聲歉。
「抱歉,圖爾娜。」
小姑娘現在正是最計較公平的年紀。如果隔壁的孩子打一罐水獲得了一枚殘缺的角幣,那麼就算天塌下來了,她也必須獲得同樣的報酬。
由螺旋的圓柱撐起的神殿,是整個城鎮最宏偉的建築。身披薑黃長袍的祭司站在普通民眾無法觸及的高台上,高台兩側立着手撐巨大曲劍的角人戰士。
她隔着人群,望着那祭司角上綴着的絲絛,和那瘦削身影肩膀垂下的流蘇。
她望着那細細的、細細的絲線。
由於圖爾娜父親從事的職業,她們得以站在人群前排。
被問及父親的工作時,圖爾娜說,父親的職責是幫助罪人重生成為好人。
她們穿過人流熙攘的集市。道路旁有攤販坐在棚子下,售賣紡織的工具。
「如果有人不想重生成為好人呢?」
咕嚕嚕、咕嚕嚕,紡錘轉動着,將纖維捻成細細的紗線。
「怎麼會有不想成為好人呢?」圖爾娜困惑地望着她。
「所有人都應該當一個好人。」
凌厲的皮鞭聲落下來,周圍的行人被那動靜吸引,圍到刑場旁觀看奴隸受刑。
「是啊。」她說。
所有人,都應該當一個好人。
回到家中時,圖爾娜的祖母正在織布。
被掛毯籠罩的昏暗房間裏,那佝僂的身影借着燭光,吃力地端詳布料上的紋路。
「要變天了。」
相同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
各地的角人在召集勢力,聚集反抗的軍隊。戰火的硝煙飛躍平原和高山,同樣抵達了這遙遠的城鎮。
被召去前線的人包括圖爾娜的父親。
「聽說你也能戰鬥。」
戴着死蟲面具的男人語氣平靜地開口。
「我們現在正好缺乏戰力。」
她隨身帶着刀,那把刀有梅瑟莫軍的標識,是她的戰利品——是她殺過梅瑟莫的士兵的證明。
圖爾娜的祖母將那把刀還給她時,蒼老粗糙的面容無比慈祥。
——他不信她。
他不想將她留到後方,和他的母親和女兒待在一起,而這正和她意。
在戰場上能發生的意外太多了。
在戰場上,能發生的意外太多了。
他們沒有在前線待太久。梅瑟莫軍的騎兵繞過封鎖,從後方突襲了角人的村子和城鎮。當圖爾娜的父親踉踉蹌蹌撲到城門口時,周圍已經只剩下焦黑的廢墟。
嗆人的灰燼被風捲起,像寒風中的雪片一樣漫天飄飛。城門口的尖樁上插滿屍體,那些焦黑的身影如同枯枝,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都在火焰的焚燒中面目全非。
梅瑟莫的鐵騎沒有留下任何活口。
維壺師開始哭嚎。
「母親啊——母親啊——」
那悽厲的嗓音如同野獸泣血。
「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什麼都沒了——」
那個身影跪在地上,以頭撞地。他用雙手不斷扯着麵皮,好像要將自己的皮從臉上撕下來,露出血淋淋的血肉。
「啊啊——啊啊啊——」
她站在不遠處,心想:
——原來不是裝的啊。
這幾天,她一直看着他,一直觀察着他,一直等着他露出空隙,露出那面具下的真實面貌。
疼愛女兒的模樣是裝出來的,關心母親的行為和話語也都是假象。
像維壺師這樣的怪物,怎麼會有溫情的感情呢?
像維壺師這種東西,怎麼配裝出人類的模樣呢?
她握住手裏的短刀,向前一步。
「是你,是不是?」
維壺師突然轉過頭,血淋淋的模樣恍如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兩人確實身處地獄——周圍的廢墟被大火燒得焦黑,穿刺在尖樁上的屍體密集如林。灰燼漫天飄舞,仿佛亡者未散的怨魂。
「是你將消息傳給了梅瑟莫的大軍。」維壺師的眼角滲出血淚。血痕斑斑的臉,五官被怨毒和仇恨扭曲。「是你將災禍帶到了這個地方。」
他嘶聲咒她:「毒婦!」
「你不是我們的族人!」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遲到的頓悟忽如其來,讓那個身影抽搐般地喘了口氣,踉蹌着從地上站起來。
「你不是」
維壺師看着她站在原地,神情忽然癲狂起來。
「你不是角人。」
那根細細的、細細的線,忽然就斷了。
她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
哈哈哈的笑聲在廢墟中飄蕩。大火的餘燼紛紛揚揚,看起來好像要下雪了。
她展開手,讓他看清楚她頭上的角,她身上的服飾。
「我不是嗎?」她說。
「可是在梅瑟莫那些人的眼中,我就是角人呢。」
她笑着向前一步。
「如果我對黃金樹的子民來說是角人,但你又說我不是。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呢?」
她問他:「我到底算什麼呢?」
維壺師發瘋般地嚎叫一聲,握着刀朝她劈了過來。
「你這個惡魔——!」
這句話是對她說的,也不只是對她說的。
「你們這群惡魔——」
陡急的風聲割裂了空氣,維壺師的招式大開大合,充斥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勁。
刺骨的殺意貼着鼻尖削過,她往後一躍,避開了那弧形的刀光。對方一個旋身,刀鋒自下而上,再次角度刁鑽地朝她削來。
她提起手裏的短刀,刀鋒驟然相撞,爆發出一串金屬的火花。她向前一步,可揮出去的刀鋒只捕捉到揚起的破布衣角。
落地後,維壺師腳下一頓,在她露出空隙的那一瞬,兇狠無比地朝她撲了過來。
眼見着對方就要得手,暗紅色的火光猝不及防在兩人之間爆炸開來。
她收回動作,一個矮身,揮刀削斷了對方小腿的韌帶。
結束了。
「啊啊啊啊!!」
倒在地上的身影看到那火焰後,臉上的神情劇烈波動起來,變得無比悲憤而絕望。
「是你!果然是你!!」對方聲嘶力竭,狀若瘋癲。
「母親啊——女兒啊——」
火焰蛇回到她身畔。她無視那悽厲的聲音,提着刀,朝維壺師走去。
抱頭嚎叫的身影,不知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開始拖着受傷的腿,拼命往後爬。
他還沒復仇,他不能死。
猩紅的血跡在地面上蜿蜒開來。那個身影摳住地面的碎石,拼命爬行。
「你的母親和孩子都已經不在了,一起下去陪她們不好嗎?」
——既然稀人生來就是罪人,重生成為好人不好嗎?
匍匐在地的維壺師攥緊手裏的刀,突然兇狠回身。
隨着一聲骨裂的悶響,她踢掉他手裏的武器,踩住他的手腕,將他釘在地上。
火焰蛇附到她的刀刃上,化作火焰的禱告。
接下來只要對準維壺師的脖子,輕輕一揮,那火焰的刀光就能切下他的頭顱。
終於能夠結束了。
終於——
她在面頰上感受到了濕意。
之前的交鋒中,她不知何時被對方用刀在臉上劃開了一個口子。溫熱的血液從傷口湧出來,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
周圍的氣溫好像變高了,空氣中傳來什麼東西燃燒的氣味。灰燼被風吹得越來越高,仿佛要直抵天空的盡頭。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夢裏,晨光朦朧淺淡。她坐在梅瑟莫身邊,背對霧蒙蒙的床帳。
「我已經回不去了。」
她揚起手裏的刀。
「下地獄去吧。」
——去重生成為好人。
「是嗎。」
夢裏,紅髮的半神抬起手,慢慢撫上她的面頰。
「可是萊拉,」那個聲音說,「你為什麼在哭?」
啪嗒一聲,殷紅的血珠滴落下來。
只是瞬息的停滯,山火便已熊熊燃燒起來。
梅瑟莫的鐵騎沒有離開。他們放火燒了山,要將回來的角人也一網打盡。滾滾濃煙直抵蒼穹,將白晝變得和黑夜一樣昏暗。
維壺師發出一悽厲得讓人血液逆流的嚎叫。他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力氣,驟然掙開她的轄制。
她往後踉蹌了一下。米凱拉在她腦內大喊:「小心後面!」
坍塌的廢墟傾瀉而下,她險之又險地側身避過。然而待煙塵落定,維壺師的身影也失去了蹤跡。
她提刀要追,但氣候乾燥,山火蔓延的速度極快。被群山包圍的城鎮很快就會再次陷落火海。
遠遠的,她甚至聽見了騎兵密集的鐵蹄聲。
「萊拉。」
她望着維壺師逃走的方向。
「萊拉。」寬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攏住她的臉。
「你為什麼在哭?」
她提着刀站在原地,眼淚大顆大顆地湧出眼眶。
在她背後,群山被火光映紅,像黑夜裏的火炬一樣燃燒起來。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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