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闌院。
薛月盈以帕拭淚,款步邁過門檻,不等傅氏開口,便先跪了。
「母親,盈兒那點嫁妝已是寒酸,如今再撥些給六妹妹,嫁出去恐要遭人輕賤了」
傅氏淡淡瞥她一眼,「一個個都來逼我,找我哭訴又有何用?你當我是三夫人麼?背靠娘家祖產,整日只知吃喝玩樂,銀錢不愁,諸事不管,不用干正經事,有的是錢花?」
她對三房怨氣很大。
罵完了錢氏,又怨薛月沉。
「你大姐姐也是心智全無,我當娘的話,一句不聽,一個薛六,卻把她哄得團團轉,竟是來信一一點明,她的嫁妝幾箱幾抬,要陪嫁些什麼,樣樣不得短缺。不削減你的嫁妝,我拿什麼去填那麼大的窟窿?」
薛月盈淚如雨下。
「盈兒但盼母親垂憐,六妹妹做妾都要趕超我了」
大夫人身子倚靠在圈椅上,微微緩了口氣。
對大女兒有埋怨,那也是親生的,還得維護她端王妃的體面。
「薛六去的是端王府,多少人瞪大眼睛看着呢,看我和你大姐姐會不會薄待了她。為了你父親的官聲,為了你大姐姐的清譽,她那嫁妝,不能不豐厚」
薛月盈哭得面容僵硬,抽噎不止。
大夫人擱下茶盞,上前扶起她,目光不經意落在她小腹,久久注視,「母親知道你委屈。可誰讓我們薛府四姑娘心地良善呢?你最是乖巧,體諒一下母親的難處,不會埋怨吧?」
薛月盈牙都快咬碎了。
大夫人這是指着軟的捏。
她怨恨極了。
但未婚先孕,哪裏能吐出半句硬話。
「女兒不會讓母親為難」
大夫人這才滿意地笑了,將她扶坐在屋中的軟杌子上。
「不是說要為母親分憂嗎?委屈你幾日而已,做給那薛六看的。你且寬心,只要你替母親分憂,母親便是舍了體己錢,也得讓你體面出嫁。」
薛月盈頭皮發麻,懷裏揣着薛六那個荷包,就像揣了個燙手山芋。
莫不是大夫人嫌棄她行事拖沓,沒有整治薛六,這才故意刁難逼她?
可那夜的計劃失手,一時半會,她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治她。
「女兒定會想法子為母親分憂的」
-
薛月盈回到琉璃閣便大哭了一場。
她將手邊順手的瓷器物什,都砸了個遍。
清竹和清紅兩個大丫頭不敢近前,一個陪着垂淚,一個噤若寒蟬。
等主子宣洩夠了,方才讓粗使丫頭入內清掃。
一個平素悶聲不響的小丫頭走近,大着膽子朝薛月盈福了福身。
「四姑娘莫要再哭了,府里人人皆知,除了大姑娘,就數四姑娘嫁得好。四姑娘日後要做侯夫人的,尊貴着呢。」
薛府的下人,除了家生子,便是找人伢子買來的,薛月盈平日除了對屋裏的幾個丫頭親厚一些,下等丫頭和外院粗使,從來不多看一眼。
這丫頭卻說到了她的心坎上。
「你說得對,我是正妻,她是妾,只是妾。」
那丫頭聽她咬牙切齒,又道:「姑娘這般想便對了。端王殿下權勢再大,也不會護着一個小妾呀。可顧郎君不同,他可是掌着戶部司的金庫呢。幾箱嫁妝算什麼?四姑娘有顧郎君疼愛,要什麼不能有?」
薛月盈看她上下嘴皮子磨,覺得有些眼生。
「你叫什麼名字?」
「回四姑娘,婢子來琉璃閣不久,名喚巧兒。」
薛月盈回頭看清竹,「以後讓巧兒到我房裏侍候吧。」
-
顧介是三天後才來找薛月盈的。
那天他答應了薛月盈,夜裏赴約,卻不知為何讓母親知曉,二話不說便讓兩個小廝架回去,房門一鎖,除了一日三餐,人都瞧不見,更沒有辦法給薛月盈傳訊遞信。
禁足一解,他便馬不停蹄地過來,讓人往薛府傳了話,然後在馬廄處的角門外等她。
薛月盈是帶着滿腔悲憤去的。
外頭下着小雨,顧介一襲青衫披襖,撐傘立在青石板路與白牆黑瓦間,挺拔的身軀看上去很有幾分俊雅。
她心頭的火氣淡了幾分。
事到如今,她肚子耽誤不得了,萬萬不可得罪顧介。
「盈兒。」
顧介看着她走過來,撐高手上的絹傘。
薛月盈雙眼通紅,沉默看他,直到把顧介看得心慌了,這才委屈地問:
「你那夜為何不來?你可曉得害苦我了?」
顧介怨恨親娘將他禁足,致盈兒誤會,但到底是親娘,他也說不出苛責的話。
他溫柔地將薛月盈引到傘下,並肩走到遠些的屋檐,憐愛地替她拂了拂發梢的濕氣。
「我知你菩薩心腸,想把薛六從火坑裏拉出來可你我就要成婚了,我對薛六又全無情意,一想到跟她相見,虛情假意,我便覺作嘔。盈兒,我寧死也不會娶她的。」
也無法面對她
單看薛六那雙眼眸,便足以讓他渾身難受。
薛月盈默默聽着,不好把府里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
只嬌嗔道:「這次你不聽我的話,惹惱我了。你需賠罪!」
顧介當即躬身作揖,「小生知錯了,請盈兒妹妹寬宏大量」
「不行。」薛月盈冷臉,「這等話誰都會說,沒有誠意。」
顧介笑着哄她:「我當如何行事,還望妹妹指教一二?」
薛月盈微微仰首,凝視他半晌,眼圈突然便泛紅了,「你知我是尚書府的庶女,生母早逝,無人疼惜,嫁妝本就菲薄。如今大夫人為了安撫六妹妹,竟把為我置辦的嫁妝生生削減大半顧郎,我這般嫁入侯府,定要遭人恥笑」
顧介心疼地道:「不會,我家絕非嫌貧愛富、只重錢財的人。盈兒莫哭,我往後的俸祿,全都給你。」
「呆子,那能有多少?」薛月盈說着垂下眼皮,「你把庫銀挪用些許,為我添補幾箱嫁妝吧。」
顧介聞聲驚愕。
他在戶部金部司任職,雖可觸及金部司的大量庫銀,但這樣做太冒險,一旦上官清查,必惹大禍。
「盈兒,此事萬萬不可為。」
薛月盈看他膽小的樣子,心中厭煩。
她自覺要的不多,比起平樂公主和姚圍、謝微蘭那些人,她不過是拿了一點唾手可得的財物,算得了什麼?
「你就是不肯心疼我。待我嫁到侯府,竟不如六妹妹一個妾室,恐要淪為笑柄。我往後,在侯府,在平樂公主的女人社,如何能抬起頭來?」
顧介仍是搖頭。
薛月盈拉住他的衣袖,又引他的手放在自家小腹。
「顧郎,我並非為了自己,更為我們的孩兒。沒有銀錢,你我庶子庶女,如何在侯府立足?你如何能成世子、做侯爺?我又如何做世子夫人,侯夫人,獲封誥命?我們的孩子將來如何揚眉吐氣?顧郎你說,哪一樣不要錢?」
顧介握緊她的手,「盈兒,是我無能,但你放心,我定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薛月盈甩開她的手,「你只會空口白話,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盈兒。這不是買個頭花胭脂的小事」
「你怕什麼?我跟平樂公主是手帕交今日午後,我便要去平樂坊的女人社,跟公主會面。薛六歸家的事,公主還不知情呢。到時候我會同她言明當真出了什麼差池,不還有公主替我們撐腰嗎?」
平樂公主,是本朝唯一開府置幕僚,秩同親王的公主。
顧介在金部司,太清楚平樂手上有多少不法斂財的髒事。
掠奪民田五百餘里,壘石成山,引水為澗,拆毀無數百姓房屋,致人流離失所,只為供她修跑馬場、擴建別院。平樂是皇帝的愛女,聖心眷顧,擁有旁人不敢奢望的一切。
正如他那個瘸了腿的大哥,哪怕一無是處,單單只因是嫡子,便可以享受靖遠侯府的富祿。
他不想做一輩子的無能庶子。
不過挪用些許,為心愛的女子添補幾箱嫁妝,等他湊到錢再補回去,料想也不會被人發現?
顧介緊緊握住薛月盈的手。
「盈兒,為了你,我願赴湯蹈火。」
「顧郎」
兩個人在小巷雨霧中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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