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來得十分突然,且有一些人比夢獨更先得知消息。
消息的具體內容是由一封電報抖露出來的,電報由通訊員從場站收發室取回來的時候,夢獨正在訓練場,如今,他到訓練場參加訓練時,總是帶着藥箱,如果有人受傷,他可以快速處置,既可減少傷者的痛苦,更可以或多或少地避免以後出現「後遺症」狀況。
通訊員取回電報時,連值班員剛好就在連部門口填寫值班紀錄,他翻看信報時也看到了夢獨家裏拍來的電報;還有兩名準備去哨位站崗的士兵也看到了這份電報。
電報與信件不同,是不帶封的,當然內容就是公開的,有些人給收者拍電報,就是為了把內容讓有關和無關的人都看到,以達到目的。
一名下了崗的士兵從哨位上回來了,他稍作休整後按連隊規定仍要去訓練場上參加訓練。通訊員便讓他把電報捎給夢獨。
夢獨從開着口的紙封里抽出電報,區區幾個字一目了然。那位為夢獨捎帶電報的士兵卻注意到,夢獨的臉上毫無震驚,反倒是鎮定,只是皺了皺眉頭,似乎懷着不滿。看過後,夢獨便將電報塞入了衣兜里,像是欲讓它不見天日。
只要是在群體中,就總會有人喜歡打聽他人的事兒,果然,有人悄聲問那位給夢獨捎電報的士兵怎麼回事兒,那士兵沒有多想,悄聲說:「夢獨的母親病了,叫他回家。」
夢獨當然明白連隊裏有「包打聽」式的人物,他本想給那位捎電報的戰友使眼色,但那位戰友已經走進休息的人群中,並沒看向他,他又想,反正通訊員和文書或者更多的人已經知道了電報內容,想堵住幽幽之口是辦不到的,也便作罷了。但他卻並未向任何人提及電報的事兒,像是從未收到過電報。
「母病重速歸」或「父病危速歸」之類的電報,每年在警衛連不知出現過多少次,特別是在年終歲尾時出現的頻率更高。夢獨早已不是新兵,他的服役進入第三個年頭,在通常的觀念里是一名老兵了,他當然明白這時家裏發來的是一封不折不扣的假電報;再說了,前段時間個別老鄉回家探親時,還見過他的母親,身體還硬朗得很,哪會說病危就病危呢?
接照規定,作為第三年度兵,是享有探親假的,連隊會分期分批地安排老兵們回家看看。當然了,極個別老兵回家心切或者其父母盼兒心切,於是便會有真真假假的電報發到連隊。
其實,夢獨已經收到父母的信和苟懷蕉的信,他們都在信里催他回家看看,尤其是他們聽說甚至遇見與夢獨同年入伍的士兵一個個在休探親假時,催促的口氣就更是飽含着迫不及待的意味。他們都在信里表達了對夢獨的不滿,嫌夢獨曾在信里騙他們說義務兵在服役期間不能結婚,為什麼別人能回家風風光光地結婚辦喜事?他們還嫌夢獨明明有探親假卻不提出休假還推說忙忙忙好像當了多大的官要操多少心似的。
夢獨看出來,也猜度得出來,父母親最大的願望是能利用探親家回家期間跟苟懷蕉完婚,他們便想當然地以為把命里欠下子女的債務全還訖了。既如此,夢獨認為自己更不能休探親假回家了,以躲避被逼婚的困窘。
更讓他煩惱和不知如何應對的是那個名叫苟懷蕉的女人竟然對他專心一意毫無二心決不移情別戀,她就在呂蒙縣堅守着她與他的婚約,堅守着鄉俗,等着他,認準了夢獨就是她命定的男人。
家人和苟懷蕉系在夢獨脖子上的繩套,不僅沒有隨着他的遠行而變松,反倒是更加勒緊了他。
夢獨還從苟懷蕉的信里得知,雖然夢獨在軍中服役不能跟她結婚,但是她卻一直在作着出嫁的準備,她在打工閒暇時繡了兩個枕頭,上面都是一對戲水的鴛鴦;在集市上看到喜歡的陪嫁品,她也會買上一二,以便婚後好用。想像力豐富的夢獨甚至想像出了苟懷蕉的想像,那苟懷蕉定是將嫁給他進入新婚洞房時的畫面想像和憧憬了許多遍。可是他,卻不敢想像更不能忍受那樣的畫面成為真實的生活內容。
苟懷蕉在信里還說,雖然她很想像有的女伴那樣到部隊上看夢獨,但是一來花錢,二來夢獨說過義務兵服役期間家人不能到部隊上探視,所以就算了,她還引用了夢獨曾引用過的古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看到這樣的信中之言,夢獨直覺得像是不得不咽下一顆斷掉的牙齒,更讓他覺得有些害怕的是,苟懷蕉竟把自己當成他的「家人」。單純的夢獨沒有深入想到的是,苟懷蕉的信里其實充滿了一個成熟女人的謀略。
苟懷蕉還說,每當她逢機會進入寺廟時,她都會在菩薩面前為他燒一炷香,祈禱他平安、好運;她說,既然八字里註定她有旺夫運,那她的祈禱就一定管用。
夢獨無從猜度苟懷蕉給他的信中所言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但無論真假,都可看出她對他一意孤行一廂情願的傾心相許,而她的背後,有強大的世俗在支撐着她。他不敢想像,一旦他向她提出分手,會惹出何種糟糕的局面。
再拖拖看吧。他對自己說。
一定要找個機會把心中所想告訴她,但又要儘量不傷害她。他又對自己說。
晚上,通訊員叫夢獨去連部一趟,說蘭連長找他有事談。
夢獨猜出蘭連長找他要談什麼,雖有些為難,但命不可違,他還是準時來到連部門口。
「報告!」夢獨的聲音仍十分響亮。
「進來。」蘭連長在裏面應了一聲。
夢獨走了進去,打招呼:「連長。」
「夢獨,你有沒有想過休假的事兒?連隊打算讓你們這些符合休假條件的戰士儘快把探親假休了,要是等到開春過後,整個基地大開訓了,可能就休不成了。」
「連長,不是還沒輪到我嗎?」
「我聽通訊員說,你家裏給你來了電報?」
「來電報是真的,不過電報內容是假的。我有老鄉休假在家裏遇見過我母親,她好着哩。」
「安排你下一批也就是最後一批休假,怎麼樣?」
「老兵們退伍了,新兵們下連隊還早着呢,崗哨那麼多,連我還有文書都在放哨,可還是忙不過來。我想過,還是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別人都巴不得飛回家裏天天待在家裏,你卻有假不休不回家看看,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啊?能跟我說說嗎?」
「沒有,」夢獨笑了,笑容雖很自然,卻也是裝出來的,「我就是覺得,我這年度的兵現在進入了最後一年服役期,當兵的日子沒剩下多少了,我想,何必急着休探親假呢?我應當好好珍惜在部隊的日子才是啊。」
蘭連長看出夢獨並不想將他的難言之隱說給他聽,他也不便去強行刺探,便沒有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夢獨說:「我給家裏寫封信,解釋一下暫時不能回家去的原因。」他也不想多談此話題,便向蘭連長敬了軍禮,想抽身離開。
但,蘭連長卻又開口了:「夢獨,你剛才說到你們那批兵進入第三年服役期了,你對個人前途有沒有什麼想法?」
夢獨想過,但他卻沒有想明白,他依然不像很多士兵的想法那樣具體,然而他知道,時不待他,若按一般情況,三年的義務兵服役期滿,他們就要退出現役回歸家鄉。因為還沒想明白,但蘭連長忽然問起,他不知如何回答,便道:「連長,你不是說過,個人前途要服從和服務於軍隊的事業嗎?那我還能想個人前途嗎?」
「有什麼不可以的,軍營是一座大熔爐,如果你的個人前途與軍隊事業結合起來,軍營就成了你的舞台,不是更好嗎?」
「我的文憑太低。」夢獨說。
「文憑低,並不等於水平低啊,何況你很聰明,又一直很上進」蘭連長話沒說完,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
電話是場站司令部戰勤值班室打來的,要求各分隊連以上主官立即到場站司令部召開緊急會議。
夢獨聽清了電話內容,便沒再說什麼,悄悄退出去了。
蘭連長的話讓夢獨再次思考起了「個人前途」。
夢獨看得出,當兵第三年,聽上去是老兵了,部隊上也是常常這麼定義他們的,其實呢,那個「老」字與他們壓根兒就不沾邊,再「老」,難不成也能「老」得過連長指導員?「老」得過那些真正的老兵也就是志願兵們?但不得不說,他們雖然沒「老」,但他們經過兩年多的磨鍊,委實長大了,不僅筋骨長開了,連認知也有了飛躍。
當兵第三年,對很多人特別是農村兵來說,其實是一個關口,會有一些機會,會有一些轉折,也會有一些挫折在他們面前橫亘着。有的人會為留隊而努力,有的人會為考入軍校而努力,有的人會為直接提干而努力,還有人會為轉志願兵而努力。夢獨從不與人聊及於此,更不與老鄉們聊及於此,老鄉們之間的競爭往往是全方位的,比非老鄉間的競爭更要激烈,夢獨清楚自己已經「木秀於林」,他不願惹得老鄉們對他作更多的猜想,以免「風必摧之」。他的臉上是一種對此超然世外的表情,似乎是順其自然,隨去隨從;但在某些同年度兵的眼裏,特別在少數老鄉眼裏,認為他已經對個人前途作好了鋪墊,再說了,他當了幾年兵又紅又專,怎麼會「打道回府」呢,他不過是佯裝不在乎罷了。
當生出當兵的夢想及剛當兵那陣子,他只是想當兵,想遠離看上去必將束縛他終生的世俗,不想踏着夢家灣的男人們世世代代走過的老路渾渾噩噩了此一生,卻一無具體的目標;而今,他的個人目標依然不夠明確更不夠實際不夠物質化,依然有些空緲。但他知道,在這一年裏,他必得有個抉擇,否則大致的結果就是退伍回家。警衛連的工作沒什麼技術含量,新老交接如四季更替一般年復一年,留隊的人少而又少,更何況,如果他沒有留隊的主觀願望,連留隊的「奉獻」意識和思想都沒有表達出來,最後他只能被別人取而代之。
夢獨並不想留隊捱滿五年轉志願兵,他覺得志願兵的生活是蜷屈甚至有些壓抑的;至於直接提干,那樣的機會,有雖有,卻是千里挑一,誰也不敢指望天上會掉下餡餅砸到自己腦袋上;而報考被稱為軍官搖籃的軍校呢,他只是個初中生,據他的了解,文憑把他擋在了資格的門檻之外。
如此看來,他無路可走,只能無望地等着服現役期滿而後打起背包重回夢家灣,繼續跟與他不相容的世俗作抗爭。
但,他並不甘心束手待斃;他想過,如果三年服役期滿退伍回家,他大約會踏上另一條遠行的道路,哪怕像老大,像呂鋒像王超那樣走上人生的不歸路,他也決不再回到過去那條死氣沉沉的老路上。
難能可貴的是,他仍然能把心事掩藏得好好的,依然陽光滿面,訓練,放哨,執勤,為戰友們醫病療傷。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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