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江湖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好跟人比武的遊俠兒,似是憑空而來,頭夜裏還沒有的人第二日便驀地傳遍大周朝大江南北。
遊俠兒每次跟人比武前的自報家門也是只說一半,單單告訴人家自己姓夜,夜晚的夜。
那些個接受了遊俠兒挑戰的武林人士只當這是他姓氏,可這遊俠兒卻說啊,「遇到我以前,你們習武求道一日使得千里風。遇到我以後,你們便入長夜不得出。」
當年多少江湖巨擘武林名宿對他這句大話嗤之以鼻卻又敗在他那根似是就地取材順手拾來的枯樹枝上。
這遊俠兒有個習慣,每次找上門之前先得送去一塊皂玉牌牌,十分講究的跟人定好日子時辰,到了那日絕對不差分毫的趕到。任你刀槍劍戟還是拳腳棍棒,遊俠兒俱是拿着一根隨處可見的樹枝輕裝上陣。
輸了二話不說就走,待不了多少時日便又回返重新來過,直到打贏為止。贏了,既不要人性命也不豪取家財,只是拿回皂玉牌牌,然後再跟人商量着臨摹一份對方傳家的武功秘籍。
對方同意,抄完就走,期間吃喝花銷按價給付,自己絕對不佔一絲一毫便宜。對方不同意,就跟人再打過,直到對方同意。
久而久之,整個江湖讓他打了一遍,名門正派也好歪門邪道也罷,都收到過這個牌牌,也都被這遊俠兒收回了牌牌。
有好幾次碰到那些個不講究的宵小之輩,或是輸了以後,或是聽到他那不算合理的要求以後,便群起攻之,本就精氣神消耗的差不多的遊俠兒也只是迎頭而上,回回幾近喪命。
可他仍舊活了下來,用他自己的話說,閻王爺嫌他難纏,不收他。
如此在江湖上獨一無二隻手攪亂風雲的存在,按理說就該在這聲名鵲起之時自立門楣號令群雄,這遊俠兒卻於某日說起自己這身武功並不怎麼樣,比不上萬古千載悠悠武道中那些個早就登仙飛升的先輩,一口氣便列舉了千百年來以溫良儒術入聖的孔夫子、以氣運轉霸道的李老君、以五行爻來仙人的騶奄、以一人之力扛過九轉天雷的墨巨子、以人法天地跳出三界的韓大家、以臭皮囊煉出菩提子的無上士、以王霸亂天下的淮不易、以殘缺化圓滿的一禪、以丹爐煅體騎鶴化虹的張太華、以劍氣開天門的公孫青蓮整整十人,爾後自封了個天下第十一,使得流傳百年的江湖一百單八風雲榜前十名空懸十數載。
硬改一百單八風雲人物到一百一十八還不算什麼,這個怪人隨後就舍了唾手可得的整座江湖,以一句「男兒生於世當為天下生、男兒七尺軀當為蒼生死」轉身進了被武林人士極為不恥的廟堂,從一個買 官鬻職的低等小吏做起,耗費十數年心血一步步走到封疆大吏被上任皇帝賜封當朝唯一異姓王。
而期間,那塊皂玉牌牌更多的則是出現在廟堂抑或沙場之上,被外寇內敵起了個夜光碑的響亮名號。
只是這塊牌牌再出現也沒了當年那麼講究,要麼政敵不出多久便莫名犯個大罪貶出官場,要麼敵寇過不了幾日就身首異處慘澹收場。
一塊夜光碑,真真成了催命符一般。
後來越傳越邪乎,說這夜光碑就是這個當年的遊俠兒如今的異姓王號令天下群雄揮調千軍萬馬如同皇帝虎符一般的存在,不止催命,還能續命,只要誰收了這夜光碑,做到了異姓王爺要求的事,縱使閻王爺也不敢來索命。
不知就裏的當然十分崇信這個傳言,曉得內里門道的自然明白這夜光碑在遊俠兒進了朝堂以後,還不就等同於聖人持有。
當年先皇臨朝,哪會想到這麼個小玩意兒會有如此大的本事?只當是隨口一說的隨口一聽。
直到那次北夷輕騎來犯直抵京城外百里,老皇帝御駕親征西戎叛賊,後院起火下驚慌之餘不知所措,還是這剛入朝堂不久的遊俠兒持夜光碑遊走京畿、關內、河東、山南東、山南西五道請來一十八家宗師力抗敵軍,一時聲威大噪,讓這夜光碑也平添莫大名氣。
從那時起,這夜光碑便成了紫禁裏面比虎符都好使的存在,虎符只可調兵,夜光碑卻是江湖中的虎符,朝堂中的殺威棒,那一句「江湖廟堂英梟輩,千軍萬馬夜光碑」便也隨之傳開。
而這個功成名就威震大周朝的遊俠兒,大周朝唯一異姓王,便是夜三更與夜遐邇的爺爺,夜幕臨。
如今太平盛世,文有千百言官謀臣治國,武有萬萬兵卒將帥安邦,表面上一片祥和之氣倒是很少聽說這夜光碑再出現過。
夜三更想不到,自己再見這塊熟悉又陌生的皂玉牌牌,竟然是用到了自己身上。
海東青捧着入手溫和散着淡淡暖氣的皂玉牌牌細細把玩,開口道:「三公子可知這東西是什麼做的?都說玉可涼人,可這玩意兒怎麼在這天氣里還這麼熱乎?」
夜三更眼下本無心去介紹這東西材質,可對方問了,只得說道:「千百年前大秦帝國還未一統時東征至大趙國,大趙國名相藺繆賢假意投降持傳國玉石抱璞岩入秦宮行刺秦皇帝,事情敗露之後便隨手拿抱璞岩砸去,卻也是偏了。抱璞岩硬如頑石,將將掉下一塊。後來那塊殘缺一角流入民間,兜兜轉轉千餘年,就是前輩眼前這塊。」
海東青訝然,真沒想到這其貌不揚的玩意兒竟是傳說中可抗萬鈞力的抱璞岩,疑問道:「這抱璞岩真是傳言中說的那麼堅硬?」
夜三更卻不想再回答他。
海東青咂咂嘴,猶自道:「聽說這玩意兒當年讓秦皇帝用無堅不摧的鹿盧劍硬砍幾下都未留痕跡,反倒是鹿盧劍多了幾個口子,不知是不是真的。」
夜遐邇接口嗆了一句道:「真不真海前輩讓你那可啄透皮糙肉厚黑瞎子的神鷹試試就知。」
夜三更回手握住姐姐肩頭,示意她少說些話。
海東青似是未曾在意夜遐邇的話,只是一味把玩,良久方才又開口道:「三公子也知道這玩意兒,當年你也往外發過不是。只要是接到手裏,不達目的可是不會罷休的。」
「這次是上邊那人發的,還是夜老頭子請下的?」夜三更沒有接海東青的話,問道。
「我們這莽漢武夫哪能知道這其中道道,只是聽說只要辦成了這次事,上邊能答應一個不過分的要求。」海東青小心收好夜光碑,畢竟這東西也關乎他身家性命,「我這歲數也不小了,可在這天象境渾渾噩噩一呆十數載,夠着了登堂門檻卻又遲遲不得入。聽聞夜家書樓里萬家武學要籍,就想着去看看碰碰運氣,試試能不能有生之年嘗嘗登堂什麼滋味。三公子覺得我這要求過分不?」
「不過分。」夜三更搖頭。
海東青扶膝站起身,又抄起手,道:「我也覺得不過分。三公子就不好奇這夜光碑託付我的是什麼事?」
夜三更還是搖頭,「不好奇。」
「可我心裏藏不住話,上面發出這夜光碑,只說讓二小姐和三公子回去,挺簡單的事。三公子覺得呢?」
「的確簡單。」
「所以聽到有這麼簡單的事,我便從關外馬不停蹄的只用了三日跑死四匹良駒趕到西亳接了夜光碑。可在那紅牆外接了這小牌牌就有些後悔,三公子可知為何?」
「不知。」
「整個江湖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感覺這是個簡單的差事,這幾日裏齊聚西亳,可這事畢竟涉及到夜家,卻又都想着靜觀其變,不想先當這露頭鳥,唯獨我犯傻,做了這第一個。三公子覺得我傻不傻?」
「不傻。」夜三更這次的回答多了一些,「海前輩磊落人,不像那些個蠅營狗苟鑽營之輩,佔個便宜還都想着留一手。
「三公子懂我。」海東青哈哈大笑,「所以我就想着來倚老賣老,看看二小姐和三公子能否賣我這老臉一個面子,跟我回西亳,也是皆大歡喜的事。三公子覺得呢?」
「有道理。」
「三公子要不然便和二小姐商量商量,等着雪停了,天暖和點,咱們動身回去得了,在這鬼地方受這罪幹啥。」
夜三更點頭,似是頗為同意這話的樣子,可沒再開口。
海東青也沒再說話,只是看着夜三更,他覺得起身把姐姐扶到床邊的夜三更還應該有話要說。
夜三更轉身,與海東青相對,「你剛才也說了不達目的不罷休,我也知曉這夜光碑難纏的箇中滋味。海前輩,容我問一句,我要是不答應,你會怎麼做?」
海東青卻是噗嗤一聲笑了,樣子也是頗為無奈,「三公子這話怎麼說道,不答應,不答應我也沒法子不是。可我知道,請不動三公子和二小姐,我這老臉可就沒地方擱了。三公子,你覺得我這歲數的人,還能圖個什麼?不就是這個臉面嘛,你說我這接了夜光碑,辦不了這事,今後哪還有臉面在這江湖裏混?三公子,是也不是?」
「是。」
「可三公子真要不答應,可就別怪我這老頭子不講究了。」海東青自始至終抄在棉袖裏的雙手終於捨得垂下,右手扶住那柄在關外頗為流行的制式彎刀,氣勢猛漲,哪還有半點邋遢老頭的樣子。
屋外盤旋的霧裏白也俯衝進屋,落在主人肩頭,明亮雙眸盯着夜三更不放,甚是颯爽。
夜三更看看被主人起了個好玩名字的神鷹,又看看一臉嚴肅的海東青,視線向下瞥了一眼海東青那把刀與扶刀的手,還有另外一隻指尖微動的左手,輕笑。
「想回家嗎?」夜三更問的是姐姐。
「想啊。」
姐姐回答的乾脆,嘴角也掛上一絲不自然的笑,似是想到了那個呆了二十好幾年的家,那座爬了二十好幾年的山,山上的一草一木,山腰那片竹林,有個白髮人好喝酒,有座墳里葬着未亡人,一群面上特別愛逢迎自己的姑姑,一群特別愛跟弟弟打架的叔叔,有老柳吐新芽,有雨落穿林聲,有黃葉歸根,有雪傾白頭。
還有那個最不想提及的駝背頭兒,領着一匹來自北方極寒之地的狼獒。
慢慢的,那絲笑意擴大,隨即便滿了整張臉,「我想娘了。」
夜三更也笑,抬手撫撫姐姐的頭,道:「那就帶你回家。」
姐姐像是小時候初學的曲子讓娘親誇獎了一般,展顏笑的開心。
「嗯。」姐姐說,「咱們自己回家,看看娘。」
「好。」夜三更轉身,「在這等我。」
「海前輩,你那不過分的要求怕是做不到了。」
「晚輩不才,領教海前輩不講究。」
屋外細雪更急,屋裏爐火竟熄。
「九停九行,送海前輩,送夜光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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