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斤畢竟是孩子,一見陳正泰看着房頂,便也昂着頭去看。
總算……將這孩子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另外一邊。
陳正泰暗暗鬆了一口,覺得自己的壓力很大啊。
倒是李世民,左右打量着這家徒四壁的所在,置身於此,雖然這裏的主人已收拾了屋子,可依舊還有難掩的異味。地面上很潮濕,或許是靠着運河的緣故,這茅草建起的屋子,顯然只能勉強遮風避雨而已。
李世民心裏感慨着,頗有感觸。
過一會兒,那婦人便取了茶水來。
當然……說是茶水,其實就是白水,因為來的是貴客,所以裏頭加了星點鹽,使這茶水有了丁點的味道。
只是……他家的陶碗不多,只有六個,到了張千這裏時便沒了。
婦人顯得很尷尬的樣子,一再致歉。
李世民道:「不必多禮,他不喝的。」
於是,端起了顯得破舊的陶碗,輕輕地呷了口『茶』,這茶水很難入口,讓李世民不禁皺眉。
婦人自也是看出來,連忙道:「恩公們都是貴人呢,自然喝不慣小婦的茶水,這裏也實在簡陋,肯定有許多招待不周之處,往恩公一定不要介意。」
李世民搖頭,儘量地顯得自己和藹一些,婦人這才樂了,隨即道:「小婦已讓鄰人給家中的男人捎了信,讓他下工早些回來,家裏有貴客來了。想來用不了多久,男人便要下工……」
李世民連連點頭,隨即問:「這河堤附近,到底有多少戶人家?」
「這……」婦人道:「這小婦就不知了。小婦當初隨着丈夫和家公,是在十數年前在此落腳的,那時候三斤還未出生呢,那時家鄉遭了旱災,想要到長安討生活,可長安大門緊閉,不允許我們進去,於是許多人便在此落腳,我家便也跟着來了,來的時候,這裏已有許多人家了。」
李世民心裏既驚訝又感慨,原來很多年前,這裏就有了,至於那旱災,大唐自立國以來,有許多水旱的記錄,到底是哪一場,便不知道了。
他甚至不由在想,他們至少還可來此落腳,可這大旱和大水一來,更不知多少百姓無法熬過來。
李世民的心情一下子低沉下來,於是繼續喝茶水,仿佛這難喝的茶水,是在懲罰自己的。
房玄齡等人其實已經坐不住了,他們想趕緊辭別而去,他們現在甚是懷念二皮溝的茶葉啊!
陳正泰這狗東西,有這麼好的茶葉,為何不提出送自己幾斤來?
自從喝了陳正泰的茶之後,就讓他們成日的記掛着,尤其是當下喝着這茶水,再想着那濃香醇厚的二皮溝茶水,令他們覺得無精打采。
過不了多久,天色漸有些黑了。
卻在此時,一個男人從外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這男人左手拎着一壺酒,右手竟提着一隻雞,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子,穿着一身佈滿補丁的短裝,腳下也幾乎是赤足,不過他看着半點不覺得冷的樣子,想來已是習以為常了。
他頭髮亂蓬蓬的,進來之後,一見到李世民等人,便哈哈大笑,用夾雜着濃重的鄉音道:「我家娘子派人給俺捎信,說幾位恩公來了,來……婆娘,俺買了黃酒,還有這雞,你將雞殺了,還有這黃酒,拿去溫一溫,恩公們都是貴人,不可怠慢了。」
婦人便忙起身,去接過黃酒和雞。
李世民等人看着,一時無言。
話說……他們的孩子前幾日還在市集裏赤着足討吃的呢,現在怎麼買得起雞和黃酒了?
這雞和黃酒,只怕價格不菲吧,不曉得能買多少個蒸餅了。
這男人正是婦人的丈夫,叫劉老三。
他到了李世民等人面前,看着幾位貴氣的客人,倒也沒有怯場,直接跪坐下,帶着爽朗的笑容道:「寒舍里實在太簡陋了,實在慚愧,哎,俺家家貧,前幾日我回家,見了這麼多的蒸餅,還嚇了一跳,後來才知,原來是恩公們送的,我那孩子三斤可憐,見了人便討要吃的,還帶着他妹子去,哎……男兒乞食倒也罷了,這女兒家,怎麼能跟他兄長如此?我當日便揍了他,今日又得知恩公等人送吃食來,哎……哎……真是愧不敢當啊。」
關中的漢子,哪怕是瘦小,卻也天然帶着某些豪氣。
李世民看着這劉老三,便道:「我聽你們說,你們是十數年前遷居於此的,你們從前是做什麼營生?」
劉老三就道:「我那過世的父親,曾為王世充的營下效力,是個步弓手,後來王世充敗了,就回鄉給人租種土地,可遭了旱災,便來了此。說起來,從前兵荒馬亂,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也就這幾天,咱們百姓才過了幾日安生的日子。」他咧嘴:「這都是因為當今皇帝聖明的緣故啊。」
陳正泰眉眼一張,立即道:「對對對,當今皇帝是極聖明的,沒有他,這天下還不知是什麼樣子。」
長孫無忌很鬱悶:「……」又被這傢伙搶先了。
李世民聽到聖明二字,卻是滿臉愧色,他甚至懷疑,這是在諷刺。
李世民隨即道:「我等就在此坐坐,怎麼還買雞和酒來,這太破費了。」
「來了客人嘛,怎麼好不殷勤招待呢?」劉老三很豪氣地道:「若是不這般待客,便是我劉老三的罪過了。恩公啊……你若早幾日來,說實話,我這裏還真不可能有雞和酒招待。」
「哦?」李世民凝視着劉老三,他發現劉老三這個人說話很豪氣,一時之間,竟忘了自己在茅棚里,一面喝着茶水,一面道:「這是什麼緣故?」
劉老三喜氣洋洋地道:「從前的時候,俺是在碼頭做苦力的,你也曉得,這裏多的是閒漢,苦力能值幾個錢呢?這碼頭的商賈,除了給你正午一個飯糰,一碗粥水,這從早到晚,一天下來,也不過掙五六文散碎的錢,這點錢……一家老小勉強度日都不夠,若不是我家那婦人節儉,偶也給人縫補一些衣衫,這日子怎麼過?你看我那兩個孩兒……哎……真是苦了他們。」
他摸了摸跪坐在一旁的小三斤的腦袋,繼續道:「去歲的時候,日子是實在過不下去了,那牙行甚至來了人,想要教我們將三斤的妹子賣了,我不肯,俺說三斤可以賣,就算是賣去給人當牛做馬都好,可他妹子不能賣,發賣出去,那俺還是人嗎?」
說到此處,劉老三聲音低沉起來,眼裏隱隱有淚光,但很快又破涕為笑:「俺怎麼說這個呢,在恩公面前不該說這個的。那牙行的人不肯要三斤,便走了,這家裏雖是好幾日沒什麼米,卻也熬了過來……」
「不過……」劉老三突然興致高昂起來:「不過現在不一樣啦,恩公不知道吧,這幾日,到處都在招募匠人,那陳家的瓷器,鋼鐵,煤礦,鐵礦都在招募人呢。不只如此,還有什麼劉記的油坊,王記的木坊,都像發了瘋似的,哪裏都缺人力,住在這兒的閒漢,十之八九都被招募走了。就算留在此的,就說俺吧,前幾日,在這碼頭做苦力,一日也不過五六文錢,可現在你猜猜,他們給多少?」
李世民身軀微震,他不由看了陳正泰一眼,此時……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陳正泰所謂的活錢和死錢……難道說的就是……這個?
李世民直勾勾的盯着劉老三:「多少?」
「十一文!」此事,劉老三一雙眼睛也顯得異常明顯起來,喜滋滋地道:「而且還包兩頓,甚至東家還說了,等過一些日子,還給漲工錢,讓咱們安安分分在此做工。」
這工錢,竟漲了兩三倍……
李世民心裏驚起了驚濤駭浪,他已經能理解這劉家人了,更知道這工錢上漲,對於劉家而言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他們終於可以從飽一頓餓一頓,變成真正能養家餬口了。
劉老三一時得意起來:「其實俺也不傻,怎會不曉得呢,東家給俺漲薪水,其實就是害怕我們都跑了,到時碼頭上沒有人做工,虧了他的生意,可現在到處都是工坊募工,而且這些工坊,還一個個財大氣粗,聽說他們動輒就能籌集幾千上萬貫的錢財呢。還不只這個……前幾日,有個紡織的作坊的人來,說我那娘子針線的功夫好,若是能去作坊里,每日不但包吃,也給十幾文的薪俸,還允諾年底……再賞一些錢。」
「我家娘子再過幾日,怕真要去了,這樣一來,你說這日子……總不至艱難。這雞和酒,我說實話,是貴了一些,是從鋪里賒欠來的,不過不打緊,到時發了工錢,便可結清了,恩公們肯屈尊來做客,我劉老三再混賬,也不能失了禮數啊。」
他說着,興高采烈地道:「說起來……這真多虧了陛下和太子殿下啊,若不是他們……咱們哪有這樣的好日子………」
陛下……和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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