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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里,大片的火燒雲,大地之上有條江河,蜿蜒如一條金蛇。
三道劍光拖曳出長長的流螢,所到之處,雲海中有悶雷一般的轟鳴聲。
劍氣十八停的運氣之法,鄧劍枰學得不快不慢,不快,是相較於劍氣長城那撥出類拔萃的劍道天才,不慢,大概是因為有當年的陳平安墊底。
陳平安沒有把謝狗當外人,她又是典型的一聽就會、一會就精通,很快就演練了幾遍,劍氣運轉毫無凝滯。
論練劍資質,寧姚跟謝狗確實是天才里的獨一檔。
謝狗學成了這門手藝,便誇了幾句劍氣長城的底蘊,這就讓自認尚未真正得其法的鄧劍枰有壓力了,以心聲詢問陳平安自己是不是資質不夠好。陳平安一時無言,你跟誰比資質不好,偏要跟謝次席比這個,就安慰這個新收的弟子幾句,只說不必心急,循序漸進,如排兵佈陣,穩紮穩打。
御風途中,謝狗有些眼饞那綠竹杖,「山主,也送我一根登山杖唄?咱都是每天有寫山水遊記的人了。」
陳平安婉拒道:「不需要,你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謝狗猶不死心,信誓旦旦道:「我以後可以多管管。」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你遇見的閒事,管還不如不管?」
謝狗有些鬱悶,嘴上哼哼哈哈,拳掌遞出,在那雲海中打出窟窿或直線無數。
陳平安笑道:「如果當真眼饞,你哪次單獨外出,覺得自己管好一兩件閒事了,回山的時候再跟我討要。」
不過陳平安不覺得謝狗會對此物上心。畢竟今日心心念念明天睡醒就忘的人與事和物,何曾少了。
陳平安轉頭對鄧劍枰說道:「到了清境山稍作休歇,之後我們就繼續趕路,既不御劍跨海也不乘坐渡船,我會傳授你一道上古秘傳的三山符,能夠頃刻間縮地無垠,跨洲遠遊。你如今境界是金丹,可能會有點吃力,但是有我跟謝狗在旁,問題不會太大,屆時在寶瓶洲南嶽落腳之時,神魂激盪,剛好也能勘驗你魂魄和陽神陰神的細微處,看看有無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傳授符籙和訣竅之後,陳平安又給鄧劍枰仔細說了三山符使用的規矩和禁忌,最後再與他叮囑一句,劍氣十八停和三山符,都是落魄山秘傳,不要輕易對外泄露。鄧劍枰自然銘記在心。仿佛就山之前,只覺得山嶽巍峨,入山之後,才知山巔更是有神明。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確實撿漏了,鄧劍枰資質一般,但是很像遠古道士,向道之心堅韌,得道之心純粹,只要哪天開竅,練劍就快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以後多指點幾句,反正要拐騙柴蕪當親傳,有機會就讓劍枰旁聽,同樣內容,一教教倆,賺到了。」
謝狗曉得自家山主在自己嫡傳那邊的糗事,哈哈笑道:「山主教不了天才,我教不了不是天才的,還挺互補。落魄山牛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見過拍馬屁的,真沒見過你這麼角度刁鑽的溜須拍馬。」
鄧劍枰雖然聽不見他們的心聲交流,但是眼角餘光發現他們的細微神色,估計師父和謝次席在聊什麼大事吧。鄧劍枰再次感嘆不已,落魄山風氣真好。
謝狗沒來由詢問一句,「山主你還這麼年輕,就已經有了趙樹下當拳法的關門弟子,鄧劍枰不會又是你在劍道收取的最後一位嫡傳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今親傳弟子有七個,爭取有朝一日有十餘名親傳吧,數量再多也沒有什麼必要。」
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寧吉,鄧劍枰。
七位學生弟子,跟陳平安學拳的,其實只有裴錢和趙樹下。
陳平安想起一事,覺得必須提醒鄧劍枰一句,「你有個小師兄叫崔東山,就是青萍劍宗的第一任宗主,以後他如果說要為你護道一程之類的,或是要跟你談談心、聊聊人生志向什麼的,你別理他,直接搬出師父,你也可以找裴師姐和曹師兄告狀。」
鄧劍枰雖然不明就裏,還是老老實實答應下來。
期間陳平安收到一封飛劍傳信。
謝狗探頭探腦,掃了幾眼內容。是好鄰居夜遊神君寄來的密信,讓陳平安儘早給出某個確切日期。
信的末尾文字,謝狗只覺得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怨氣吶,原來是魏夜遊提醒不要再拖了,真要鐵了心拖延也無妨,麻煩陳山主自己去跟皇帝陛下明說一句,別讓他魏檗來當這個兩頭不討好的。
簡而言之,只要陳平安這邊定好了日期,大驪朝廷就會立即着手安排具體行程,空懸多年的國師之位,京城御書房小朝會的那張老舊椅子,就有了名正言順的新主人。
陳平安默默將密信收入袖中,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不當場回信一封?隨便寫幾句敷衍敷衍也好,魏夜遊怪不容易嘞。」
朱老先生都說了句公道話,魏神遊就像是給咱們落魄山打長工的,關鍵是地主老爺還從不給工錢。
陳平安微笑道:「一回到扶搖麓道場就可以敲定日期。呵,都是當夜遊神君的人了,急什麼。」
肯定在五月初五之前,反正再晚也晚不過這一天。
謝狗恍然大悟,好像當初山主好說歹說,怎麼勸魏檗與中土文廟報備夜遊神號都不成,結果?
陳平安說道:「你知道大驪朝廷那邊提了個要求,希望我這邊稍微講一講排場,帶上幾個能打的。但是我現在猶豫要不要帶劍枰他們一起。」
謝狗習慣性微微皺着眉頭,歪着腦袋,啥意思?
陳平安一看到這種表情就哭笑不得,其實落魄山上,這是青衣小童的招牌動作。
朱斂的評價很到位,地主家的傻兒子,眼睛裏有一種清澈見底的無知。
陳平安解釋道:「以前如何是老黃曆,未來如何才是重中之重。裴錢,寧吉,柴蕪,還有劍枰他們,就是落魄山的未來。」
謝狗確實入山晚,所以錯過了上次的落魄山觀禮正陽山,這次可不能再錯過了,小米粒每每在山中說起此事,得意得很,說她往那某某山頭一站,雙臂環胸,滿臉嚴肅,覺得自己當時的個頭,至少有一丈高!
在落魄山中,謝狗除了會跟白髮童子一起瞎逛,不管是驟雨過,打遍新荷,還是那月如霜,新月如鈎,只知道場不知家為何物的貂帽少女,還喜歡跟黑衣小姑娘扯閒天,喜歡聽青衣小童不打草稿的吹牛皮,跟粉裙女童去山外市井購物。
在清境山邊界落地,陳平安放慢腳步,徒步走向青虎宮所在主山,讓鄧劍枰穩一穩氣機。
在青虎宮這邊,陳平安是老熟人了,很快就有下院道士去主山宮觀通報。
整個清境山地界,是允許外鄉道人在諸峰結茅清修的,只需逢年過節,備點山貨土產,與青虎宮那邊意思一下就行。
早年青虎宮道士搬去寶瓶洲之前,沒有這麼好說話。搬回清境山之後,許多舉措,就顯得大氣了。
道家一向重養身更重養神,朝山路上,常見道士在作鍛煉體魄的養氣功夫,看似動作舒緩,卻又一氣呵成,看客無論習武、鍊氣與否,都會覺得賞心悅目。
鄧劍枰欲言又止,謝狗受不得這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她就想要提點幾句。
陳平安猜出鄧劍枰的心思,笑問道:「是想問曹慈的事情?」
鄧劍枰神色尷尬,還是老老實實點頭,承認此事。
謝狗豎起大拇指,讚嘆道:「英雄好漢,真豪傑,剛拜師,就問自家師父關於連輸幾場之人的事情,咋的,想幫師父報仇?大志向!」
鄧劍枰愈發無地自容。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不用認識曹慈,跟他見面說話,更不必問拳,我們就都知道他肯定是一個驕傲的人。」
鄧劍枰點頭。純粹武夫,一樁樁一件件,事跡完全等同仙跡,外人可以想像曹慈的風采。
陳平安再補了一句,「跟曹慈真正熟悉過後,就會驚訝他怎麼可以如此不驕傲,如此平常心。」
鄧劍枰很意外,師父竟然這般推崇同齡人的曹慈?記得在家鄉北俱蘆洲那邊,武夫都是輸拳不認慫的,即便心服也是口不服。
武夫曹慈的平常心,劍修愁苗的豁達,儒生溫煜的務實,等等……陳平安都會由衷佩服他們,當然,還有陸地酒仙劉景龍。
謝狗輕輕拍心口,哈,山主,如此說來,曹慈跟我很像啊,出門在外都不顯山露水,平易近人。
鄧劍枰心情古怪,壯起膽子問道:「師父跟曹慈是武道路上亦敵亦友的關係?」
陳平安沉默許久,關於此事,第一次吐露心聲,緩緩說道:「我想贏他,又怕他輸。」
鄧劍枰一時半會無法理解陳平安的心思,謝狗扶了扶貂帽,代為解釋道:「很想贏,是學武之人,誰不想爭個第一,誰甘心當老二。不想贏,是怕武道最高處,已在自己腳下,到此為止了。若是我很強,前邊高處猶有更強者,這大道,就尚未登頂,還能繼續走下去。不是真喜歡學拳,說不出這種話。」
鄧劍枰到底不笨,很快察覺到其中的一點「語病」,問道:「自己是第一,不也能繼續拔高武道的高度?」
陳平安笑着點頭。
謝狗唉聲嘆氣起來,「所以說你不是練武的料,道法自己修,武學向外求,沒有宿敵和苦手的江湖,就沒意思了,變成了一個成年人欺負一堆孩子。」
陳平安坦誠說道:「說到底,還是沒信心贏曹慈。」
謝狗側過身而走,學小米粒抬起雙手,朝自家山主翹起大拇指,「海量!」
陳平安笑道:「喝酒不能太魏羨。」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魏羨有點意思的,常說柴蕪的資質跟他的酒量一般好,害得柴蕪一步躋身了玉璞境,反而比誰都懵。
聽說落魄山那位陳山主又又又登門造訪了,青虎宮裏邊的道士們,霎時間心情複雜起來,宮主祖師近期好像並未開爐煉丹啊。
觀主陸雍正在與一個徒孫輩的小道童在老龍潭旁垂釣,道號「仙岫」的弟子趙著趕來此地稟報消息。
趙著是老真人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小道童便又是趙著最為器重的親傳弟子,孩子是前幾年雲遊途中親自帶上山的,宅心仁厚,天真無邪,上山修道不過五年,陸雍時常親自傳授道法,說這孩子耐煩,很適合煉丹。小道童心思簡單,觀內道士都說師公與那位年輕隱官關係莫逆,師父又當了落魄山的客卿,那他就自然而然對那位陳劍仙心生親近。被師公牽着手,孩子抬起頭,神色認真詢問一句,師公,咱們觀內的丹藥還有存貨嗎?可別讓陳山主空手而歸。
陸雍臉色尷尬,粗略解釋一句,煉丹一事規矩多,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了哪樣,都會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處境。
趙著輕輕一拍孩子的道髻,欲言又止。
老真人捻須沉吟片刻,笑道:「孩子此刻恰好跟貧道一起,隱官恰好在此時上山,該是這孩子的緣法,你我不必矯情。」
趙著聞言點頭,眉宇間的陰霾淡了幾分。
陸雍帶着幾位管事道士一起出門待客。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滿臉笑意道:「真人放心,純屬路過,討杯酒喝,不求丹藥,不打秋風。」
老真人放聲大笑,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惡客登門,惡客登門,竟然一見面就拐彎抹角罵主人吝嗇。」
鄧劍枰將這一幕看在眼裏,由此可見,落魄山與清境山的關係非同尋常。
先前路過清境山地界,但是他們沒有登山,姐夫倒是隨口提了一嘴,說這邊道氣濃郁,得天獨厚,是難得一見的出龍之地。
陳平安介紹了鄧劍枰的親傳身份,陸雍一行道士自然誠心恭賀,年輕人能夠拜入隱官門下學劍修道,好大福緣。
身為落魄山客卿的趙著也說了自己徒弟的情況,甘興,暫無道號。小道童不怯場,與陳劍仙解釋說是興旺的興,不是心情的心。
謝狗冷不丁說道:「山主,奇怪,趙客卿身邊這孩子修道根骨還行啊,為何身上的死氣這麼重,糾纏不休,好像浸染頗重,已經與命理都纏繞在一起,處理起來,比較麻煩。我當然能隨手一劍斬卻這股死氣,卻要傷到孩子的大道根本,若是純陽道友在場就好了。」
陳平安其實也看出小道童身上的古怪氣息,「人身如廟宇,神不佔住,野鬼就來搶地盤,久而久之,宛如淫祠,走了偏門。如果不上山修道還好,身為凡夫俗子,說不定還會有點偏門運,可是進了青虎宮,就跟本地無形中的厚重道氣犯沖了,所幸清境山雲水輕清,地氣醇厚,雙方還不至於打架,可就像無時不刻都在吵架,長久以往,孩子就會精疲力盡,越來越神弱氣虛。老真人好似有過補救的嘗試,終究是治標不治本。恐怕再拖下去,就必須送孩子下山了。」
謝狗問道:「青虎宮這邊不是剛好擅長煉製羽化丸嗎?還算對症下藥?」
陳平安說道:「就怕已經吃過了,小道童才能維持當下處境。」
謝狗問道:「山主想出手?有沒有把握?」
陳平安說道:「畢竟事關重大,我要臨時作些準備。」
謝狗咧嘴一笑,既然山主都這麼說了,那就穩當得很。
謝狗轉頭對鄧劍枰語重心長一句,「劍枰啊,咱們山主懂得東西很多的,慢慢學,我輩苦心學道人,莫要入了寶山空手回。」
名字加個啊字後綴,這股風氣也不知誰帶上山的。反正謝狗覺得很順口。
鄧劍枰使勁點頭,這一路御劍遠遊,對這位少女姿容的次席供奉,愈發尊敬起來。天資高,脾氣好,心胸廣闊。
陳平安先與趙著詢問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再彎下腰,與那名叫甘興的小道童笑道:「伸出手來。」
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伸出手,陳平安先握住孩子的手,輕輕掂量摸骨一番,隨後雙指併攏,在孩子手心寫了一個字,「敕」。
掌心文字,金光熠熠,一閃而逝。金玉聲響大振,
與此同時,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退散。」
陳平安收回手,就像一個和藹的長輩,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再笑言一句,「山居幽靜,我輩學道人,精神抖擻,努力修行。」
小道童茫然點頭。
孩子心中難免疑惑,抬頭看着那個笑容溫和的男人,脾氣這麼好,真是一位大殺四方的劍仙麼?
聽說自家清境山地界有位功勞很大的山水供奉,勤勤懇懇護佑山頭大幾百年了,輩分很高,這些年連祖師堂議事都不參加了,還懇請師公他們每逢某人登山,定要事先知會一聲,就是為了躲這位「隱官」。師公勸過幾次,不管用。
陳平安以心聲與老真人和趙著說道:「我暫時只是以符法穩住甘興的心神,敕字一符三意,山水雷,儘量走溫醇的路子,不敢讓孩子人身小天地之內的動靜過大。所以回頭趙著還需帶着甘興走一趟寶瓶洲,到時候直接去扶搖麓找我,我如今臨時道場就在那邊。」
老真人稽首致謝,「有勞陳山主。」
趙著則讓孩子跟着自己一起與陳山主道謝。
一聽說很快就可以下山玩耍,要出一趟遠門,孩子高興得很。
在青虎宮內,陳平安都沒有喝酒,閒聊幾句就起身告辭。所謂閒聊,倒不是全是雞毛蒜皮和客套寒暄,更多是心態和位置使然。
比如陳平安跟老真人詢問了一些接觸到寶瓶洲南方老修士、老門派的觀感如何,陸雍也想要讓趙著這一輩的弟子,帶着晚輩們出去歷練歷練,那麼沿着中部大瀆走一趟就是個不錯的選擇,此外青萍劍宗,太平山,大泉王朝,玉圭宗,這些地方肯定都是要去的。
小道童滿臉漲紅,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甘興,有事?」
小道童偷偷看了眼師父和師公,老真人撫須而笑,鼓勵道:「說就是了,陳山主來我們青虎宮,就是自家親戚串門。」
小道童說道:「陳劍仙,那我就跟你說個事啊,我們有位護山供奉,是本土妖族出身,他好像很怕你,一聽說你登山,就又出門散心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好奇問道:「老陸,仙岫道友,你們就沒跟這位供奉說起落魄山的情況?」
趙著無可奈何,「說了,沒用。我們這位護山供奉心思單純,喜歡認死理,非但不聽勸,反過來說我們只是跟陳平安、陳山主關係熟悉,其實跟劍氣長城的隱官並不熟,到時候那姓陳的一發狠,要砍他,跑都跑不掉,丟了性命不說,還連累青虎宮跟落魄山關係交惡,犯不着,不如每次躲着點,那姓陳的總不能三天兩頭來清境山做客吧。」
陳平安忍俊不禁,打趣一句,「聽着還很在理。」
老真人更是放聲大笑,略微圓場一句,「不知者不怪。」
謝狗更是樂呵,不知道咱們山主有兩把飛劍,就叫初一和十五嗎?
陳平安看了眼謝狗,貂帽少女便習慣性歪着腦袋,霎時間眼神清澈起來。
陳平安只好不管謝狗,反正她心大,又是當面,便徑直與孩子說道:「甘興,你可以與那位護山供奉明說,我身邊這位次席供奉,就是一位蠻荒劍修,她的道侶也是同樣身份。」
甘興點點頭,「陳劍仙,我聽明白了!」
謝狗突然張牙舞爪做鬼臉,嚇唬那孩子。
甘興紋絲不動,只是好奇,她在做什麼?
謝狗先是悻悻然,隨即開心起來,哎呦喂,長得太漂亮也不好,嚇唬孩子都做不到。
臨別之際,陳平安又給小道童贈送一柄袖珍小劍,臨時鑄煉而成,笑道:「是我家鄉那邊的習俗,鑄劍的老師傅會根據自己的經驗,按照孩子的性格和氣息,送出不同的小劍,不是什麼仙家法寶,就是討個好兆頭,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放在書齋或是隨身攜帶,都是可以的。」
隨後等到鄧劍枰祭出三山符,他們一步跨洲,徑直來到寶瓶洲南嶽山頭。
青虎宮這邊,老真人笑着從孩子那邊討要小劍一觀,劍身篆刻一行文字,寓意極好,一看就是年輕隱官的字跡,端正。
「吾善養浩然氣。」
小道童見師公愛不釋手的模樣,便提醒一句,「師公,記得還我啊?」
老真人將小劍遞還給孩子,笑罵一句,「小氣鬼。」
小道童哪裏會怕師公,小心翼翼收好小劍,做了個鬼臉。
寶瓶洲五嶽,只有南嶽梓桐山,僅有一座名為采芝山的儲君之山。
范峻茂不但自擬神號翠微,獲得文廟的認可和封正,還有意外之喜,得到一塊「天下青山」的匾額。
而這塊匾額就高懸在山腳牌坊這邊,很符合范峻茂的行事風格,高調,張揚,既不含蓄,更不矯情。
來此禮敬的朝山香客絡繹不絕,無一例外,都會在此停步,仰頭看那匾額,許多長輩還會教孩子認字。
路邊有個蹲着乾嘔的背劍青年,單手撐着一根竹杖。身邊站着個雙手籠袖的男人和一個貂帽少女。
謝狗說道:「底子確實比預期弱了點。」
清境山在桐葉洲北端,南嶽梓桐山在寶瓶洲最南邊,再加上謝狗在這個過程當中,還負責出手幫忙鄧劍枰穩住道氣,所以這趟手持三山符的跨洲遠遊,水分較大。
陳平安說道:「劍枰在弱冠之前,多是在顛沛流離,能有現在的體魄底子,實屬不易。」
他們有一炷香功夫可以在此逗留。
上次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范峻茂給南方諸國當了一回說客,比較蹩腳,不太稱職就是了。
不談修為,只說官場手腕,范峻茂哪裏斗得過兵部尚書沈沉、禮部趙端瑾那些老狐狸?
等到大驪禮、兵兩部聯名的國書一出,哪有某國朝廷或是某個仙府敢去北邊的大驪京城,讓鴻臚寺幫忙安排住處?
謝狗問道:「找那范峻茂敘敘舊?」
陳平安聽出其中的一語雙關,問道:「與范山君的神道前身打過交道?」
謝狗嘿嘿笑,「當年她比較好戰,我也不差,這不就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
陳平安疑惑道,「那為何上次在大驪京城,范山君沒有認出你?」
當時謝狗跟小陌就在屋外的廊道裏邊。
謝狗趾高氣揚,笑哈哈道:「我如今連自己都快不認得自己了,她如何認得只是打過一架的過客。再說了,非高位神靈轉世,大多會失去一些記憶的。而這些所謂的記憶,就是遠古神靈神位的關鍵所在,那誰誰不是說了嘛,就是小陌的朋友,那個陸老三,猜測一條虛無縹緲卻無處不在的光陰長河,極有可能就是無數個億兆瑣碎記憶的匯總和佈置……」
陳平安輕輕揮手,示意謝狗將這個話題打住。我們這位陸掌教還真是願意跟朋友交心。
謝狗問道:「咱們就這麼杵在山腳?」
陳平安說道:「上次御書房議事,讓她有點下不來台,估計我們就算讓人通報,還是會吃個閉門羹,說不定還要為難禮制司女官與我們回復一句『范神君剛剛說了她不在山上』。」
謝狗笑道:「這是她的老脾氣了,半點不意外。」
陳平安調侃道:「對待范山君跟青同,謝次席的態度差別很大啊。」
謝狗撇撇嘴,「我認可和不認可誰,皆不問出身背景。」
出人意料,就在陳平安打算領着謝狗和鄧劍枰去山腳附近街市閒逛之際,范峻茂使了個障眼法,竟然願意親自出門待客。
不過沒有上山,范峻茂就是循着陳平安幾個的先前方向,一起去市面繁華的街道,沿街香火鋪,說書場,酒樓客棧應有盡有。
山上無事,天下太平。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難得。」
范峻茂滿臉煩躁,「待人接物,迎來送往,官場文章,通篇廢話,不得片刻清閒,禮制司那邊都是酒囊飯袋,什麼人都敢往山上帶,什麼礙於人情,他娘的,我堂堂翠微神君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每天見這見那,明天後天見誰都是安排好了的,還讓我審定,審定你大爺啊,全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貨色,見你們幾個,總好過見他們。」
范峻茂確實鬱悶,如今南嶽諸司主官和管事的,都是當年跟着她一起打生打死的,品行沒話說,可是處置庶務的能耐,真是讓人着急。
鄧劍枰聽得咋舌,這位大名鼎鼎的翠微神君,真是……性格鮮明。
陳平安笑道:「與禮制司那邊先談好,這般忙碌個七八年,以後管你是哪國的皇帝、太子,誰家的宗主、掌律,一概不見了。」
「好人未必當得了好官。當然也不是說官位座椅,就要讓壞人佔了去。況且多少擅權貪官一開始委實都是奔着當造福一方的清官、青史留名去的。只要是混官場,公門修行,山上山下差不離,與儒家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在『名實』二字上兜兜轉轉,算是異曲同工吧,無非是在人性與人心上邊下功夫。」
「身為一岳之尊,統轄萬千山水,職責所在,前期這類繁縟禮節是跑不掉的,太不近人情,肯定不行,禮制司那邊也會為難。只是等到別人適應了你的太好說話,別人容易不好說話。禮制司畢竟只是南嶽二十來個衙署中的一個,可以適當提醒他們一句,不要拎不清誰大誰小,誰先誰後。」
范峻茂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反正臉色是不太情願的,「你如今官大,且聽你一聽。」
陳平安笑道:「你如果真想省心省力省事省時,我這邊也有個方便法門,要不要聽?」
范峻茂說道:「早說嘛。」
陳平安說道:「不當神君。無官一身輕。」
范峻茂瞪眼,「陳平安,你是不是餿飯吃多了,盡出些餿點子?!」
南嶽才得神號就辭官,范峻茂再不把規矩當回事,也不敢這麼跟中土文廟掰手腕。
陳平安笑道:「那就退而求其次,找個裏里外外都能服眾的幫手,你就可以放放心些當甩手掌柜了。」
范峻茂無奈道:「上哪找這麼一號人物。我本就是山君,給誰燒香許願去?」
陳平安微笑道:「這不就是答案了?」
范峻茂沒好氣道:「我這趟下山,只為散心,不是跟你扯這些機鋒的。」
陳平安不置可否。
謝狗突然開始套近乎,「峻茂啊,你其實不用施展障眼法的,大搖大擺走在大街上,保管沒誰認得出你來,至多至多是覺得哪家姑娘,不漂亮是不漂亮,不過長得真有福氣,貌似跟山君娘娘還有幾分相似嘞。」
不知是被一聲峻茂給說蒙了,還是被後邊的言語給氣到了,總之范峻茂就沒搭腔。
謝狗不以為意。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物,若是沒點脾氣,豈不是證明自己眼光有問題?
范峻茂以心聲問道:「撇開你我身份不談,不覺得大驪朝廷的手伸得太長了嗎?一國即一洲的老黃曆,畢竟已經翻篇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儒家做事喜歡講求一個師出有名?大驪宋氏再非一洲正統所在了,這也得怪繡虎,留給你這麼個爛攤子,承諾戰後允許復國,如果一開始就不提這茬,當年誰敢有異議,當年整個寶瓶洲,還有資格穿龍袍的,就只剩下宋和一個了。哪怕退一步,約定大戰落幕,如今南部諸國必須始終承認大驪朝廷為宗主國,也好過現在的人心蠢動?既行霸道,繡虎和大驪就該乾脆一做到底,結果半路轉去王道,繡虎當時是怎麼想的,他又不是那種謀求身後名的讀書人,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才對啊?」
陳平安嗯了一聲,表示認可,然後緩緩答道:「你當時在氣頭上,可能忽略掉我說的某句話了。寶瓶洲要做好三五十年之內再有第二場大戰的心理準備。估計在座諸位,不少都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但你肯定是例外。」
范峻茂點點頭。習慣了太平世道的人們,都會覺得世道太平是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繼續說道:「宋和私底下找過我一次,就在一條鄉野小路上,雙方聊得很開誠佈公,我曾經直接問他想不想恢復大驪王朝鼎盛時期的版圖,大概他知道這個問題必須回答得很小心,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回答說很想,但也許他和大驪鐵騎都做不到了。說這句實心話的時候,宋和其實還是用了點話術的,而且看着我的眼睛,想要找到我最真實的內心想法,很正常,終究是一個當慣了皇帝的人。我就問他,一國半洲,宋和能做什麼,一國一洲,大驪又能做什麼。他顯然早有腹稿,回答得滴水不漏,於是我又問他,寶瓶洲有哪些我們人人認作習慣卻實則不對的地方,既然明知不好敷衍,那他就回答不上來了,說要再想想。我又問他,為何守了一萬年的劍氣長城為何會守不住,浩然九洲最小版圖的寶瓶洲為何擋得住蠻荒妖族,有沒有一些獨到見解。他顯然有些緊張,我就說這只是一道附加題,可以想一想,不必有答案。」
范峻茂默然。
謝狗以心聲笑道:「劍枰啊,聽見沒,范山君已經被繞進去了,都忘記她最早提出的問題啦,咱們山主,你的新師父,厲害吧?」
鄧劍枰這才回過神,細細咀嚼一番,「師父算是給出答案了,沒有用上……話術。」
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陳平安時不時側過身給人讓道,或是他人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奈何這人間,這天下,這世道,山上做了神仙便不當人的王八蛋,實在是太多了。齊渡以南,尤其多。」
范峻茂點點頭,「畏威不畏德之人,自古多如過江之鯽。山上山下,本該道尊於勢。」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道:「先前我在一座律宗古寺內抄經,有一夥大香客詢問方丈,養生之道。老和尚只說富家子弟,衣食無憂,想要強身健體,哪裏需要什麼精妙的修養學問,不過是少坐轎子多走路,少喝花酒多吃素。寺內放生池旁有棵老樹,枯木逢春,便又有居士詢問方丈,是不是和尚高深道力使然。老和尚當時淡然回答一句,多澆水。」
范峻茂會心一笑,道:「真佛只說平常話。」
陳平安說道:「我們還要繼續趕路,就不打攪范山君返山繼續待客了。」
范峻茂停下腳步,白眼道:「儘管冷嘲熱諷,等你當了大驪國師,到時候看我是怎麼個態度。哈,一船東去一船西,風水順逆勢不同,要問順風船上客,明朝風向依舊麼。」
謝狗趕緊扶貂帽,大吃一驚,「劍枰,怎麼辦,這婆娘開始拽文了,我吃了沒有準備的虧,文鬥不過她。」
鄧劍枰無奈道:「謝次席是知道的,我向來不善言辭。」
陳平安微笑道:「水波起伏,風來風往,境隨心轉,不動如山。」
范峻茂一笑置之,打道回府。
鄧劍枰神色誠摯,語氣異常堅定,「師父,你可以不要求我們為師門道統和落魄山做什麼,但是身為弟子,授業於師,學道於山,卻不能完全沒有這份報答師門的心思。弟子魯鈍,懇請師父提一二要求,也好心無旁騖,埋頭努力。」
謝狗對鄧劍枰頗為刮目相看,這愣頭青平時瞧着悶不吭聲的,不曾想膽兒挺肥啊。這才拜師學藝幾天,都開始教師父做事啦?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從今往後,只要仗劍下山,雲遊四海,多交朋友,管好閒事。」
管好閒事。
鄧劍枰在心中默念幾遍。
之後陳平安他們來到仙遊縣附近的一座山頭。
去縣城內敲開一座武館的大門,鄧劍枰跟在師父身後,發現一群年輕武夫在練拳走樁,打熬筋骨,呼呼喝喝的。
但是有一個老人,大概是這座小武館的主人,躺在藤椅上,手持蒲扇,竟然睡着了,鼾聲如雷,聲勢不小。
掏了錢來武館裏學藝的,好像對此習以為常,反正有師兄指點,不差館主師傅那幾句老掉牙的車軲轆話。
武館不少青壯漢子都認得這位青衫客,之前來過,跟師傅關係很好,師傅偶爾喝酒,吹吹牛皮,也會說他們仨曾經一起闖蕩過江湖,路過山山水水無數,路上聯手斬妖除魔,見過的奇奇怪怪,多了去,當年都是他罩着倆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如今聽他們喊一聲徐大哥,不虧心……
陳平安伸手示意,不必喊醒他們師父,熟門熟路搬來一條竹椅,坐在藤椅一旁,舒舒服服靠着椅背,翹起二郎腿,開始抽旱煙,雲霧繚繞,面容模糊,幾次轉頭,想要大笑着將昔年的大髯遊俠別睡了,趕緊起來喝酒,再與他說,你那部修來改去就是不肯版刻出書的山水遊記,我已經與蘇子討要來了一篇序文,還有白也和辛濟安的詩詞,我厲不厲害,你不得先干幾碗酒……
收起旱煙杆,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腿伸直,就那麼慵懶靠着竹椅,閉上眼睛,想要眯一會兒,忙裏偷個閒。
鄧劍枰看了眼謝次席,咋辦?謝狗咧嘴一笑,恁大事兒,好辦,我先送你去落魄山。
丟給甘一般就是了。
等到陳平安睜開眼,驚訝發現竟然是夜幕沉沉的時分,自己身上也蓋了一件衣服。
鄧劍枰肯定已經身在落魄山那邊了,不過謝狗就躺在一旁的藤椅上,故作老氣橫秋,晃動蒲扇,優哉游哉。
陳平安問道:「睡了多久?」
謝狗神采奕奕,「一小會兒,不耽誤事。」
陳平安咦了一聲。
謝狗哈哈大笑,「小陌回家啦,正給徐大俠在灶房那邊打下手呢,兩爺們系圍裙的模樣,好看極了。」
陳平安眯眼而笑,重新靠着竹椅,「那咱們就等着開飯。」
謝狗用蒲扇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山主,真不是我挑事啊,徐大俠見你呼呼大睡,一口一個臭小子,輕聲罵你好多遍呢。」
陳平安柔聲笑道:「怕我醒了罵回去。」
謝狗使勁點頭,「誰說不是呢。」
人間崎嶇行路難,知己且共從容,中年便中年,老人便老人,都曾桂花載酒少年游,醉捋大髯,打濕道袖,挑高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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