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刃 11 假設

    我在黑暗山林的深處找到了與前桌長得非常相似的失蹤幼女,而她則對我說出了不可思議的話。她說我還沒有從夢中醒來,但這個夢,不是指預知夢,而是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夢。

    在黑夜中抱膝坐在樹下的幼女,隱約透露出魔性的氛圍。她看上去毫無危險性,又穿着稀鬆平常的白色學生制服,卻似乎與這片宛如魔境般的山林融為一體。越是觀察,越是怪異。我自己雖然手持塞壬之刃,有着不輸給魔人的戰鬥力,但對這片山林來說依然是不合時宜的角色;而眼前這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幼女卻截然相反,她似乎天生就應該活在這種魔境裏,從那毫無波瀾的眼神和臉蛋上,我依稀地覺察到了某種深入骨髓的異質。

    要相信她的話嗎?當然不,我不會如此輕信於人。

    「是你把我指引過來的嗎?」我決定先搞清楚這個問題。

    「是的。」她毫不猶豫地承認了,看來她確實並非等閒之輩,「我必須休眠,以溫存與你對話的體力,所以只好勞煩你主動來了。本以為你會很快過來,但中途好像是發生了很多意外。」

    我從她的話語中讀出了違和感。很多意外?我「這次」可沒有遇過哪怕一次意外。

    必須休眠和溫存體力她的狀態很差嗎?

    「嗯,等等,原來如此你之前說的『預知夢』,是指這裏發生的時間回溯現象嗎?」她似乎想通了之前與我的對話,「原來你是這麼解讀時間回溯現象的啊。但這是不對的。這個世界的時間,確確實實地回溯過了三次——這都是因為你。」

    她居然知道時間回溯,而且還說出了具體的回溯次數!

    我盡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然後面不改色地說:「你是想說,時間回溯現象的真正源頭,就在我的身上嗎?」

    「當然。」她說,「每當你死去,這個世界就會破碎。然後,所有的碎片會重組,形成過去的世界。而你每次都會在過去的世界裏再度睜開雙眼。」

    「我一個人的力量再強大,也不可能回溯全世界的時間吧?」

    「不,你可以。」她強調道,「因為這個世界就是你的夢。」

    「你的主張過於荒誕,我無法相信你。」我說,「而且,我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我無法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因為你的夢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監視。如果我在你的夢境裏親口報出自己在現實世界裏的身份,我身上這層設定出來的皮囊會自動失去掩護性能,監視者也會意識到我這個外來者正在與你交換信息,並且第一時間將我除外。」她語調緩慢地說,像是在描述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另外,基於同樣的理由,我也無法對你透露太多真相,以免在交換新信息的過程中被監視者發現。但如果你以自己的智慧推理出來,我就能夠合理地沿用那些信息,與你討論起來也會更加方便了。」

    「這些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妄想設定嗎?監視者,還有皮囊?」我一邊在心中處理這些信息量極大又真假不明的話語,一邊追問,「你是想說這具小女孩的身體不是你真正的外貌嗎?」

    她詫異道:「小女孩的身體?這不是阮文竹的身體嗎?」

    阮文竹是當年失蹤的前桌的名字。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聽到這個名字,但話說回來,她的臉與前桌那麼相似,即使與前桌之間存在某種關聯性,我也能夠接受。

    「奇怪,我應該會以阮文竹這個角色參與你的夢境才對,是哪裏出錯了嗎」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在你看來,我不是阮文竹嗎?」

    「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裏知道我以前同學的名字」我說,「難道你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嗎?」

    「抱歉,我對這個夢境的覺察力相當有限,看不清楚自己。而且,我的靈體已經損壞到了幾乎只余迴響的地步,無法操縱靈性對夢境施加更多影響。像這樣清楚地與你對話都算是奇蹟了,或許是因為這裏是夢吧。」她的發言依然充滿了令人費解的味道,「但是,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是你的夥伴,是為了幫助你而冒險來到此地的。無論出現何種情況,我都會永遠堅定地站在你的身邊,為你傾盡所有的力量。」

    「你這麼賣力地要求我相信你,反而叫我懷疑你。」我毫不掩飾自己的戒心,「而且,你的每一句話都缺乏可信度,除非你能夠拿出證據來。」

    她沉默了。

    片刻後,她說:「如果你無法相信這個世界是自己的夢,就先以假設的態度試試看吧。」

    「假設?」

    「對,假設。就當我是個犯了幼稚病的小孩,而你則是無可奈何奉陪我的大人。我不求你立刻相信我,但不妨先假設我說的是真的。」她說,「不過就算是以假設的口吻,我也無法透露過多。一旦說出了某些關鍵信息,就會被監視者鎖定到具體位置。我之所以會把休眠地點選擇在這片有着迷失之力的山林里,就是為了逃避那個監視者。」

    我想,如果只是假設,那麼稍微奉陪她的主張也沒什麼。

    我也好奇她會吐出哪些詭辯。

    「你好像相當避諱這個監視者,但是,『假設』你說的都是實話,監視者無非就是青烏了吧。」我對假設二字用了重音,並且小小地試探了她。

    「烏?不是鳥嗎?」她疑惑道,「這麼快就你是怎麼推理出來的?我知道她對你做過很多接觸,是在當時暴露出了某些破綻嗎?」

    她果然知道青鳥的存在,同時也認定我接觸過青鳥。而問題在於,「這次」的我從來沒有與青鳥產生過任何人際關係,身處此地的她也沒有條件知曉才對。

    她的反應似乎在暗示她確實擁有某種有別於正常的時間和空間的視角。

    「夢境的一切無非是對記憶的再構築,無法產生全新的知識。比如你剛才提到的靈性、靈體、覺察力這些都是我不久前才從青鳥口中聽來的術語。」我沉住氣,繼續說,「如果只是青鳥在用,就說明這些或許不過是我做夢妄想的設定,但如果自稱外來者的你也在用,那就說明青鳥對於這個夢境來說也是外來者。」

    「嗯你的結論本身是正確的。既然你已經得出答案,也就不影響我沿用了。」她點頭。

    「我還沒有相信你呢。假設這裏是夢,為什麼我的感覺會這麼真實?」我說,「我的腦子也不是什麼超級計算機,哪怕僅限於我感知到的空間,也無法呈現得如此完美吧。」

    「『真實』和『真實感』是不同的。」她說,「或許你覺得自己身邊的事物非常真實,但如果你在醒來之後反芻回味,就會發現諸多錯誤。因為做夢者的意識是不清醒的,而不清醒的意識得出的任何結論,都是無法信任的。」

    我反問:「除了我自己的意識,還有什麼是更加值得我信任的嗎?」

    說話的同時,我也在嘗試追溯自己的記憶。就如她所說,即使無法說相信她,也不妨先假設她在說實話,以此為前提展開思考。如果我真的是在做夢,那就是說我已經睡着了;而如果我睡着了,我又是在何時入睡的?

    既然要假設時間回溯都是夢裏的現象,那麼我就從尚未發生過時間回溯的「第一次」開始往回找。

    然後一股悚然之情,從我的內心深處爆發出來。


    我記起來了,自己最初是在前往無名山的列車上醒來的。當時我在打瞌睡,然後被列車的廣播聲喚醒——但是,更早之前呢?

    我是從哪裏登上列車的?登上列車之前在做什麼?記不起來我甚至記不起來車廂里人多還是人少。說到底我是為了什麼才前往無名山的?這個我記得,是為了解決五年前的心結。而且我最近還做了怪夢,不止是做了一次,而是反反覆覆地做我做了多少次這個怪夢?「最近」是指多長時間?一個月?兩個月?甚至連模糊的時間都說不出口。

    我不由得看向眼前的幼女。對了,我最初見到她的臉,是從山腳下小賣店店老闆給我的照片裏。店老闆是什麼外貌?好像是個男人,是青年或中年,還是老年?根本無法回憶,明明我最初是從與店老闆的互動里確信時間回溯現象的,我起碼該記得他的這點特徵才對。

    我居然感覺她此前留在自己心裏的那些話語,即將要掙脫「假設」的牢籠了。

    「爭取你的信任比我想像中更加困難,我停留在夢境裏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不得不退出了。很遺憾,我沒有幫助到你」她嘆息道,「最後再提醒你,監視者是個相當狡猾的人,一開始把時間回溯說成是預知夢的人,應該就是她了吧。這樣即使你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也只會以為是所謂的預知夢,而無法意識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夢了。」

    她補充,「另外,你也必須注意,她還能夠對你的夢境進行干預。比如說為自己設定一個合理的身份,或者對你夢境裏登場的角色添加一些與舊設定不矛盾的新設定等等。如果是在夢境尚未成形的階段,她說不定還能夠再做一些更加巨大的干預吧,但好在你的夢境現在很穩定,所以她也只能做一些無傷大雅的干預。」

    「假設青鳥真的是你口中的監視者」我先設法停住內心的動搖,再問出自己當下最在意的問題,「她是知道這裏是夢境,所以才會犧牲自己的手臂救我的嗎?」

    「犧牲自己的手臂?」她奇怪地想了想,又看向我的武器,「她被這把斧頭砍過?」

    「是的。」

    「幻想也好、真實也罷,一旦被這把斧頭斬滅,那就是真的被斬滅了。哪怕是在夢裏也一樣,她一定十分清楚這點。」她說,「她對你是善意的,這點我想否認都無法否認。但切記,強加的善意,有時與惡意沒有區別。」

    話音剛落,我就從她的身上覺察到了顯著的變化。但並非肉眼可見的變化,而是一種無形之物的抽離。總是籠罩在她身上的、與這處魔境相襯的異質感正在褪去。她好像在慢慢地變成普通的小女孩。

    「我的時間到了。」她面無表情地說。

    按照她堅持的說法,她這是要「退出夢境」了吧。但在我看來就像是附身在幼女身上的鬼魂即將升華了一樣。

    原來她所謂的退出,並非帶着身體一起退出嗎?

    「等等」我叫住她,「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沒有名字,你就叫我無名吧。」

    這個名字也過於隨便了。

    她好像從我的反應里品出了什麼,然後看向我手裏的斧頭,「這把斧頭,現在是叫塞壬之刃吧,那麼就稱呼我為『任塞』好了。」

    這種命名方式也好不到哪裏去,而且聽她這個說法,難道塞壬之刃以前不是這個名字嗎?

    沒等我提問,任塞便道別了。

    「再見。」

    她的身上,那股異質感徹底消失了。

    幼女呆然了一會兒,忽然看看周圍,流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又看到了手持斧頭的我,臉色更加惶恐了。

    她似乎真的成了普通的小女孩,這個反應也不像是演技。無論任塞的夢境之說是真是假,至少她退出了這點是不假。我先試着安撫幼女,好在她也不敢亂跑,只是戰戰兢兢地看着我。

    「你的爸爸媽媽很擔心你,我是來救你的。」我試探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任塞。」幼女畏畏縮縮地說出口的,竟是任塞剛才隨便取的名字。既然這不是演技,似乎就只能相信任塞的夢境之說了。但我從感情上無法相信那樣的話。

    我儘量和顏悅色地說:「附近有些野獸在徘徊,我要先去解決一下。你能先在樹上等等嗎?我把你搬運上去,回頭再來找你。」

    她怯怯地點頭了。

    我把她送到了樹枝上,然後先遠離了這裏。其實我也不知所措,按照原計劃,在解明「直覺的指引」之後,我就該去對付魔人了。但是任塞的出現打亂了我的心思,與她對話時發現的自己記憶的缺失更是使我煩惱不已。

    莫非任塞對我的頭腦動了某些手腳?她好像以某種神秘的方法暫時地佔有了幼女的身體,說明具有意識領域的力量,而我的記憶之所以會出現缺失,就是她的所作所為?

    為了重新整理自己的記憶,我拿出手機,打開記事本軟件,看看哪些是完整的、哪些是缺失的。首先我需要一條主軸,而說起自己近期經歷的主軸,起點無非是五年前的失蹤事件。

    我一邊回憶着暗戀前桌的時光,一邊以她為切入點,作為自己故事的開頭:

    「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前桌是個外貌沉魚落雁的女生。

    「靈動的眼神,清澈的嗓音,身上總是香香的。我對她心懷暗戀,卻羞於啟齒。

    「誰料想」

    然而,才寫到「誰料想」這句話,我便未曾料想地注意到了這段開頭的扭曲之處,不由自主地瞪視起第一句話。我還在上學的時候——什麼叫「還在上學」的時候?似乎我現在已經沒在上學了一樣,但我不是還在上大學嗎?

    是我不小心用了不恰當的文字嗎?不,這句話是從我的意識里自然而然地出來的。正因為如此,這種自己的文字與現實之間微妙的齟齬才顯得如此刺眼。

    難不成,我真的在做夢,這段話語是我現實意識的自然流露?

    這時,遠處傳來了有人接近的動靜。

    是魔人嗎?我立刻警戒起來。然而,出現在視野里的卻並非魔人。

    一道格外眼熟的人影從黑暗中逐漸顯露出了身形,赫然是本不該在此時出現在此地的青鳥。

    她以極其陌生的眼神凝視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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