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天陰沉沉的,據說明天有雷陣雨。
虞逢澤就怕真的下個雨,耽誤了他送走女兒的安排,故而把明日前往的航班時間定得很早。
虞清雨的行李太多,直接徵用了虞逢澤的私人飛機。
飛機停在後院的停機坪,傭人從下午整理到晚上,樓上樓下腳步聲響個不停。
只有二樓走廊盡頭處的房間留有一隅安靜,書房裏帶要走的書籍早已被她整理好,裝了整整五個箱子,已經裝上飛機,剩下的便和虞清雨沒什麼關係了。她帶了耳塞躲在書房讀書,忽然想起什麼事情,連忙披上外套打開房門。
「我的那些古畫古董記得給我打包仔細一點,上面的裝裱都是古飾,經不起折騰。」
陳姨看着樓上還未開始整理的藏品室,倒吸一口涼氣,感覺今夜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小姐,這些古畫藏品一定要帶到港城嗎?」陳姨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她們之後也不是不回京城了,也不至於這一次搬家就帶上全部身家吧。
虞清雨望了眼樓下大廳忙碌了整天的陳姨,眉心微折,似是認真思索她的建議。
再抬眸看向二樓的藏品室時,眉眼間已經染上擔憂,還是搖頭:「不行,如果不看到那些古畫,我心裏不安。」
「可是,機艙已經沒有多餘空間了。」
陳姨也有些為難,只是單單整理了虞清雨的珠寶首飾,已經佔了大半空間。若是再加上她的那些藏品古畫雕像,大概兩趟飛機都裝不完。
虞清雨挽了挽長發,微微挑起精緻眉尖。
機艙空間?這似乎也不是什麼問題吧。
「那就——」虞清雨漫不經心地轉過身,攏上單薄外套,重新拉開書房的門,懶懶回道,「那就讓港城那邊派機來接。」
書房門被闔上前,又落下綿綿一句,在走廊間迴旋。
「迎接新婚太太,他謝柏彥總得付出點什麼東西吧。」
她可不是上趕着要去港城的。
書桌上擺放的事一本她搜羅許久才尋到的法文原版書籍,只是這幾天事務繁多,她已經在同一章節上停了幾天了。
先是虞逢澤打來了電話,已經猜到他大概要說些什麼,虞清雨直接按了靜音,裝作沒看見。
隔了幾分鐘,沒想到她竟然接到了謝柏彥的語音電話。
「謝先生,莫不會是來查崗的吧?」
重新將書籤夾進書里,虞清雨將書籍仔細放好,慵懶向後一偎,看來今天這書也沒時間繼續看了。
耳畔一聲輕笑,徐徐繞着耳廓,謝柏彥的聲音低沉好聽:「若是謝太太需要,在下倒是也學習配合一二。」
「哦?」虞清雨唇角彎起一點弧度,站起身,拉開書房窗簾,窗外遠處停機坪正有傭人忙碌着搬運行李,她指腹點在明亮的玻璃上,目光停在玻璃上淺淺映照的人影上。
「謝先生這話似乎有些勉強,看來是不太在乎我這位名義上的謝太太的。」
轉身半倚在長桌前,虞清雨的語氣有些微妙,手指輕輕敲着桌面,紅楠木撞出悶沉的聲響。
窗戶開了條小縫,典雅淺紫色的窗簾被風吹皺,流蘇在空中劃出不規則的曲線,呼呼作響。
隔了幾秒,謝柏彥的聲音在從聽筒中傳出,語調極淡,字句間分不出絲毫情緒:「太太要調動的私人飛機,已經在申請航線。」
清冽冷潤的音色低迴繞耳,幽幽淡淡: 「謝太太的要求,不敢勉強一點。」
紅唇勾起淺淺弧度,虞清雨自然不會跟他客氣:「既然不勉強,那謝先生可得提前準備好。」
「我聽說你半山的那套房子沒有停機坪,那可能需要多派幾輛車來接我了。」
電話那端很明顯地沉默了一瞬。
「你是準備把整個別墅都搬過來?」
溫糯聲線帶了點笑,尾音輕輕挑起,虞清雨閒閒開口:「你不會想要跟我說港城寸土寸金,你的房子裝不下我的東西吧。」
「謝太太,你多慮了。」
早有知悉京城虞家大小姐嬌養,婚前有關虞清雨的背景調查整整一冊,大半都是她如何受寵長大。幾番接觸下來,才發現原來是比他想像中更要嬌貴的「豌豆公主」。
輕喟一聲,謝柏彥的聲線又低又沉:「謝太太,算了。」
虞清雨沒順着他的話,輕抿唇瓣,一本正色說:「我以為你會喊我bb的。」
她是故意這樣說的。
搬家這件事,怎麼能只有她一個人煩惱呢。
畢竟,虞清雨向來不是這種體貼的性格,自然也得給另一個合作方添點堵。
安靜幾秒。
意料之外的,謝柏彥淡笑了聲,從善如流順着她的話說,語調格外平靜:「bb,算了。」
虞清雨怔住,無端咽了咽嗓子。
謝柏彥:「高定禮裙這種消耗品,可以來港城之後再訂新的。」
皺眉,虞清雨不解:「我是這樣想的啊。」
虞清雨紅唇掀起,耐着性子解釋了句:「那些禮裙我本就沒打算帶過去的,現在擺在衣帽間裏也只是收藏用的。」
「這種禮裙,總不可能穿第二遍吧。」
「……」短暫的沉默後,謝柏彥漫不經心地回道,「明白了,還是太太想的周到。」
「飛機的問題我來解決,太太無需費心。」
虞清雨本來也懶得操心,不過她不忘提醒他:「謝先生,記得加滿機油。」
「畢竟——」尾音挑起,「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只飛一趟就可以搬完。」
電話掛斷,謝柏彥墨色長眸微斂,修長指骨屈起輕敲着桌面。
半晌,他悠然轉向一側的助理,聲音低涼如水。
「聞森,去訂一架大空間的私人飛機。」
清晨,虞清雨就帶着墨鏡遮擋了大半張臉,但身邊的陳姨將她墨鏡下的繃緊的臉看得清晰。
大小姐,一早上心情就不好。
也是,誰大清早被叫起來,硬逼着搬家去另一個城市會心情好了。
虞清雨冷着臉,裹了裹身上的風衣,面無表情地下機。
四個小時的航程,陳姨做的早餐她也沒吃,也不是心情不好,遠離虞逢澤她哪有什麼不願意的,說到底還是起床氣作祟。
雖然也就只是比她平時早起一個小時。
港城的天氣潮熱,更是平添幾分煩躁,夾着暑氣的疾風將她的長髮吹亂。虞清雨挽了挽了鬢角碎發,肅着臉瞥向快步迎來的特助聞森。
「太太,謝總讓我來接您。」
虞清雨望了他一眼,微微點頭應了聲,心下已然幾分不虞,細指下意識摩挲着手腕上的鐲子。帝王綠的玻璃種翡翠手鐲,是謝夫人來提親時戴在她手上的。
剔透無暇,瑩潤有光。
原想畢竟是初到港城,禮節方面不可忽視,她便將這隻鐲子帶了出來,也算以示尊重。
結果,人又出差了。
沉靜低眸,唇畔掛上了一點譏諷弧度。
虞清雨已經想好,若是今日這齣再被拍到登報,她就拿這隻翡翠手鐲去秀恩愛闢謠。
瞧着虞清雨面色不好,聞森說話也膽戰心驚,撫了撫額頭冷汗:「太太,謝總今天公事緊急,臨時離港。不是故意……」
虞清雨打斷他的話:「公事緊急?」
聞森踟躕了幾秒,低頭組織着措辭。
眉尾輕抬,虞清雨想聽的並不是那些美化後的解釋,只問:「那也就是說,他今天不回來咯?」
聞森愣了下,細細思索了下今日謝總行程安排,方才謹慎回答:「……應該是這樣的。」
虞清雨眉尾又揚起幾分。
聞森瞧這表情,暗道不好,連忙找補:「不過謝總讓我給您轉告一句話。」
「哦?」
「歡迎您來到港城。」
「嗯。」虞清雨頓了幾秒方才扯了扯嘴角,面無表情發出一個音節,她抬了抬墨鏡,望向陰沉的天空,「好像要下雨了,先回謝公館吧。」
她停了幾秒,又說:「聞助理,可能需要你幫忙處理一下我的行李。」
「沒問題。」聞森一口答應。
聞森似乎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看向虞清雨身後空空,頗有幾分不解。
太太不會是什麼行李都沒帶來的吧?
「不是這裏。」虞清雨摘下墨鏡,剔透的眼眸輕眨,而後指向身後飛機貨倉,宛轉的音質緩緩落下,「是那裏。」
十幾輛運送車排隊等在貨倉口,幾十個工人正在仔細地搬運着珍貴古董藏品。
聞森呼吸哽住,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下一秒,視線繞過面前的那架飛機,他看到了航道處緩緩降落的另一架飛機,正是他昨日申請航線去京城的那架謝氏私人飛機。
聞森表情登時怔住。
半山區的謝公館比她想像中要大不少,還是放得下她那些收藏品。
只是虞清雨躺在二樓臥室里,望着落地窗外的偌大私人高爾夫球場,心裏卻只有一個念頭:還不如修個停機坪呢。
至少她回家也方便些。
再起的時候,她帶來珠寶首飾和古董藏品已經基本收納整潔,虞清雨換了套裙子下樓。
管家和傭人一字排開,齊齊低頭行禮。
虞清雨眉心微蹙,默然整理好表情,紅裙搖曳,裙角翩躚,在眾人的注視總,路過一聲聲「太太」。
「太太,晚餐好了。」林管家為她拉開餐椅。
虞清雨沒急着動,她不習慣用餐時這麼多傭人圍觀。
準確地說,她不習慣自己的住處中有這麼多傭人。
在焦灼的事先中,虞清雨拿起筷子,卻又放下,輕呼一口氣,紅唇掀開:「平時,你們也要在這裏一直站到用餐結束?」
林管家上前:「太太,是這樣的。這是謝氏歷久傳下來的規矩。」
虞清雨眉心再次折起,不知是她敏感,還是林管家語氣確實隱隱不同,她總覺得管家字裏行間似乎帶着幾分優越。她自然知道謝氏清貴家族有段不短的家族史,但乍一聽這話,還是覺得幾分刺耳。
視線略過面前直直站着的傭人,她重新拿起筷子:「散了吧,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我不習慣吃飯的時候有人在這裏。」
然而,林管家卻沒動,又重複了一遍:「太太,這是謝家的規矩。」
虞清雨微笑,眸光微涼,挑出幾分肅然:「林管家的意思是,現在要給我立規矩嗎?」
她自小嬌生慣養長大,連虞逢澤尚且不會給她擺出什麼家規族規,初到港城,卻被謝家的管家立了規矩。
指腹摩挲着腕上的手鐲,翡翠觸碰桌面的輕聲在安靜的餐廳寸寸放大。
仿佛一顆石子擊碎鏡面。
林管家表情微動,思忱片刻,終是低下了頭:「不敢打擾太太用餐。」
虞清雨壓着火氣,等到周圍的傭人散開,她才夾起面前的清炒時蔬。剛嚼一口,面色再度冷凝下來。
今日行程匆匆,她幾乎一天沒吃飯,沒想到第一頓飯就無法下咽。
筷子被重重撂下。
「這菜有點太甜了。」虞清雨漱了漱口,唇角抿得平直,是顯而易見的不悅。
她確實不太能理解,為什麼一道簡單的素菜還需要加糖?
而且是超標的糖量。
林管家連忙俯身上前端起碟子,遞給一旁的女傭:「阿慧,太太口味清淡,讓廚房重新炒一盤。」
被喚作「阿慧」的女傭悄悄抬眸望了虞清雨一眼,視線很快縮回,方才端起盤子重回廚房。
謝公館是復古風的裝潢,深木色家具疊加暖色系吊燈,營造出浪漫優雅的情調。尤其是牆壁上掛着的那隻奇妙藝術感的中古風吊鐘,增添了幾分唯美的韻味。
在虞清雨第三次欣賞過那隻吊鐘後,她的菜還沒上,甚至桌上的溫水已經涼透了。
離京前,蘇倪委婉地暗示了下,或許這種大家族是需要一點手段去處理關係的。
傳聞中的「三把火」,虞清雨沒想到自己第一天到港城就要開始點火。
提起裙角,虞清雨深呼一口氣,表情平靜地向廚房走去。
還未靠近,已經聽到幾個女傭毫不避諱地正在討論着今日謝公館這位新來的女主人。
「阿慧,她還嫌菜甜,一個外地佬,居然還在這裏挑三揀四。」
「對啊,她居然還嫌太甜,她怎麼不嫌自己是山豬吃不了細糠啊!」
「正常啦,外地佬不都這樣。」
「之前那句話怎麼說來着?說白話打九折,普通話打骨折。」
所有聲音止於一陣清脆的敲門,而後帶着一句清軟的女聲。
「不好意思。」
聚起來的幾個女傭聽到聲音,肩膀一僵,恍然回頭,在看到虞清雨那張臉的一剎,眼睛倏然睜大,驚嚇地後退兩步。
站着廚房外的虞清雨明麗照人,紅潤唇角始終彎着淺淺的弧度,聲音十分平靜:「打骨折?」
笑意深了幾分,幽靜的海面猝然掀起波濤。
「你是覺得我聽不懂粵語?」卷翹的長睫揚起,語氣更是無辜,「還是認為我不會說?」
她說的是標準的粵語,聲線婉轉好聽,卻帶着逼人的氣場。
幾個女傭根本不敢抬頭,廚房裏一片冷寂,仿佛繃緊的琴弦,懸而未決的刀,不知何時會落下的緊迫感,窒息又駭人。
微風習習,吹動窗台上掛着的一串珠鏈,清泠泠的,壓過所有灼然的聲息。
忽而一道幽然冷聲遙遙傳來,將繃至極點的琴弦瞬間截斷。
「打骨折?」
本不該出現西裝筆挺的男人已經站定在虞清雨身側,冷白修長指骨慢條斯理地解開西裝扣子,幽邃目光清冷垂下。
「讓我聽聽你準備把誰打骨折?」
「我……我……」阿慧雙唇顫抖,話不成句,看向矜貴漠然的謝柏彥,又看向明艷昳麗的虞清雨,更是一句話不敢說。
虞清雨雙手抱胸站着,無聲間唇角彎起一笑,半是譏諷半是看戲。
謝柏彥面上一派平靜,無波不瀾。黑眸沉定,將身側女人臉上那一抹笑容納入眼底後,眸光轉深。
凌然薄涼目光掃過面前幾人,淡漠清雋的面容仿佛蒙了一層霜色。夏天餘溫還沒過,已經感覺到徹骨寒意。危險幽邃的深海,暗自蘊生的風暴。
低沉清冽的嗓音再次響起:「勇氣可嘉。」
「不過,確定是我太太?」薄唇溢出淡淡幾個音節。
漠然冰冷的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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